王直此时也感觉进退两难了,一手推朱祁钰上去的是他,最先站出来守护礼法反对朱祁钰尊生母的也是他。
若从旁观者的视角来说,他所做的这一切对吗?
对,皇帝被俘甚至亲自带头叫自家的城门,不另立一个皇帝,等着做亡国的愚忠之辈吗?
反对朱祁钰尊生母,也是一样的目的,这个口子一开,后世继大宗的藩王纷纷效仿,这嫡庶尊卑之礼法就乱了。
推朱祁钰上位,是赌国有长君,宗庙可保,但这宗庙能保,靠的不是龙椅上的人,是昭穆有序,嫡庶有别,是谓礼法存则天下信,礼法乱则君权危。
但,若要问王直有私心吗?
当然,为政者不仅要讲究思变,还得时刻铭记思危……
他打量着胡灐,心里暗道:“胡老尚书,您是不是越老越糊涂啊!”
尊母固权,确实是一步好棋,但您可考虑过北边那位和他旧部,日后若是以“背礼忘本,动摇国是”为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动叛乱该如何应对?
王直深谙违礼可是攻讦政敌的一大利器,胡灐此举难道只顾身前事而不顾身后名了吗?
想到这,王直起身向朱祁钰躬身揖礼:
“陛下,今上皇虽北狩,然天伦之亲未改,若陛下此时尊吴氏为太后,他日上皇若念及嫡母孙太后未获独尊,而庶母反得殊礼,必生嫌隙。昔唐玄宗废王皇后,终致安史之乱;宋高宗禅位后,孝宗若尊本生李氏,何以安上皇之心?”
“陛下当思,今日之礼,非独为吴氏,实为国家长治大计。若因一时之议,启兄弟猜疑,他日祸起萧墙,议者能任其责乎?”
王直这段话不仅是在劝谏朱祁钰,也是在警示其他支持此事的大臣,这可参与不得啊,若是北方那位不在了还好说,现在说这事,尚有些为时过早。
这事,朱祁钰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发生的,对他而言不是啥了不得见解。
但,从王直口中说出来,意味就不一样了。
这句话违背君臣之道吗?
自然是不违背的。
历史上,景泰帝在尊吴氏和改立储君一事上,朝堂上下多的是反对的声音。
只是朱祁钰不知,王直有没有将朱祁镇复辟的风险亲口告知景泰帝。
还是那句话,品尝过权力之人,会将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吗?
答案自然是不会,景泰帝不会,王直不会,在坐的诸公也不会,朱祁钰更不会了。
要说这样的人也有,但上古先贤不可考,朱祁钰所能想到的,唯有一人……
启兄弟猜疑这种话,比之前直接骂朱祁钰是小妈生的庶子,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王直现在当得是景泰朝的官,吃得是朱祁钰发的俸禄,你考虑朱祁镇干嘛?
你给朱祁镇站台,那还当我景泰朝的官做甚?
朱祁钰虽然知道王直确实是一个有才能的官员,史书评价其外合内介,守正不阿,而且朱祁镇复辟后,也被未支持朱祁镇被弹劾下狱,最后朱祁镇念其品德声望,让其致仕还乡。
不过这种瞻前顾后的性格,也是为君者最为厌烦的,所谓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朱祁钰知道在座的诸公有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权和利这些大臣都有了,再有所图,无非就是一个名了。
这一问必须得他自己来答了,唯有亲自作答才能在维护礼法和巩固皇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也警示诸公再搞骑墙这一套就准备退位让贤吧!
调整一番后,朱祁钰随即开口:
“北虏犯境,社稷危如累卵。朕即位以来,内忧外患不断,群臣皆言需以仁义安抚人心,尊生母乃人子至孝,亦彰朝廷仁政,若事事拘泥礼法,动辄以‘祸起萧墙’相谏,朕何以施政?”
“卿久掌吏部,当知治国非空谈仁义,还需审时度势。”
此话一出众臣皆是一惊,你朱祁钰真要活成孤家寡人、乾纲独断的独夫吗?
王直告罪一礼,跪伏在地。
干净利落地将官帽从头上摘下,双手奉上:“臣非敢逆圣意,实则以礼关天下安危,不敢不言,冒死陈辞,伏候圣断。”
“伏愿陛下,鉴汉哀帝、宋孝宗之失,法太祖、太宗之规,罢尊号之议,仍以吴氏为贤妃,奉孙太后为唯一圣母。”
“如此,则宗法定而人心定,兄弟和而国本固!”
朱祁钰望着静静地看着王直跪伏在地的身影。
面无波澜。
好一招已退为进,自己若是一时冲动,罢了王直的官。
他这一去,在座的诸臣怕是立刻就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王文、胡灐等人几乎是明牌,而王直和陈循一个作为吏部天官,一个拿住首辅高位,明显没有将自己等人放在眼中。
还有其他明哲保身之人。
再加上暂时蛰伏的孙太后、清流文官、朱祁镇的死忠党、北方瓦剌、地方氏族,各方势力交织,局势复杂,自己想揽权,困难并不比原本的景泰帝少多少。
但……
就在众人想看朱祁钰会如何处置王直时,朱祁钰突然走到王直面前扶起了他:
“王尚书忠心为国,朕岂会不知!古人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卿直言敢谏,正是社稷之幸。”
王直一时僵住,疑惑地抬起头,就要再次下拜。
朱祁钰伸手阻止他下拜,并在其耳边轻轻说道:“天下安危,王尚书且看朕如何作为。”
说罢,朱祁钰在成敬的伺候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奉天殿,美名其曰:“出恭!”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亦是如此,与人斗,其乐更是无穷。
诸臣看着朱祁钰留下的背影,心中俱都知道这是给大家留出空间来商议此事,待其回来时就是表决的时候。
果然有圣君之像。
王直步履从容,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天下安危,且看朕如何作为。”
这位新君,果然如他所料,有入继大统,独揽大权之心,监国以来的所有事,都是其有意为之。
如此这般年纪,就有这份心智,城府深藏二十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不得。
比起这位新君,他王尚书二十几岁时候还在……额,二十五岁才中进士,入翰林院做修撰,看来还是差了一些。
不过这才能更显了不得,这位新君怕是自大明开国以来,独一份的以藩王入大统,帝王心术却无比老辣的君王。
可王直也怕这位新君跟北方那位一般,不将心思放在这治国理政之上,那可就是天下之大不幸了。
至于现在……
他看了看陈循,将自己手里的六梁乌纱帽,端端正正地戴到了头上。
注:根据《大明会典》,官员的朝冠以梁数定品级:
一品官:七梁冠
二、三、四、五,依次递减,六七品为二梁,八九品为一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