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惊雷:血银风暴与万民书
建文五年的深冬,金陵城笼罩在一种奇异的躁动与寒意中。新铸的“建文通宝”银币在市面上悄然流通,沉甸甸的手感、精美的龙纹和“壹两”的阳文,无声地宣示着皇权的威严与对财源的绝对掌控。然而,这白银的光泽,却无法照亮朝堂之上日益深重的裂痕与市井之间汹涌的暗流。
武英殿的朝会,早已不复往昔削藩初定时的振奋激昂。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尖般的刺痛。今日的导火索,是一份来自都察院江南道监察御史钱谦的奏疏。这位出身苏州豪族的御史,此刻正立于殿中,声音激越,如同杜鹃啼血:
“陛下!臣冒死直谏!北平新都,营建三载,耗费国帑万万,征发徭役百万,北地民怨沸腾,白骨盈野!此所谓‘固本’乎?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源!更兼那‘铸币总局’,独立六部之外,专权跋扈,于玄武湖畔大兴熔炉,日夜喧嚣,搅扰京师安宁!其所铸新钱,虽形制精美,然骤然推行,旧钞顿成废纸!江南市井,钱庄票号倒闭者十有五六,商旅不行,百业萧条!无数百姓毕生积蓄,顷刻化为乌有!此非强国之道,实乃祸国殃民之举!臣恳请陛下,立罢迁都之议!裁撤铸币总局!复行洪武旧制,以安天下民心!”
“一派胡言!”兵部尚书齐泰须发皆张,怒声驳斥,“钱谦!你身为言官,不思陛下迁都控驭北疆、铸新钱以绝旧弊之深意,反为江南豪商钱庄张目,攻讦国策!北平新宫,乃万世之基!铸币总局,乃陛下收拢财权、抑制豪强之利器!尔等鼠目寸光,只知坐拥江南膏腴之地,吸食民脂民膏,阻挠中枢大计!其心可诛!”
“齐大人!”户部右侍郎,出身浙江望族的沈文度出列,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下官倒要请教,那‘万世之基’的地基之下,埋了多少北地冤魂?那‘利器’熔炉之中,熔的又是多少江南百姓的血汗积蓄?陛下!江南乃国家财赋根本!商路不通,则漕运滞塞;市井萧条,则税源枯竭!长此以往,恐非北疆未固,而江南已乱!此非臣等为私利,实为国家社稷计,为亿兆黎民请命!”他巧妙地将“江南豪强”的利益,包装成了“国家社稷”与“黎民”的安危。
“沈侍郎所言极是!”又一位江南籍贯的翰林学士接口,引经据典,“《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陛下营建新都,劳民伤财,致万民于水火,此非孝道!更有流言,陛下…陛下对太祖所定金陵龙兴之地有所轻慢…此非人子之道!恐为奸佞宵小所惑,蒙蔽圣听啊!”他不敢明指,却将“不孝”的帽子,隐隐扣向皇帝,更暗示皇帝身边有奸臣(矛头直指齐泰、黄子澄等北派干臣,甚至影射铸币局的严砺、郑和等皇帝亲信)。
“放肆!”太常寺卿黄子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翰林,“尔等竟敢以‘孝道’挟制君父!诽谤朝政!陛下励精图治,所为皆是为江山永固!尔等江南士绅,坐享太平,不思报国,反以流言蜚语,动摇国本!其罪当诛!”
朝堂之上,顿时如同炸开了锅。北派官员(多为跟随削藩、支持迁都者)与江南籍贯或代表江南利益的官员(反对迁都、抵制新钱、维护旧有商业格局者)唇枪舌剑,互相攻讦,言辞之激烈,直指对方祸国殃民、心怀叵测。奉天殿内,充满了“劳民伤财”、“动摇国本”、“奸佞蒙蔽”、“不孝不仁”等尖锐刺耳的词汇。蜀王朱椿立于文官班列中,眉头紧锁,几次欲言又止。他能感受到御座之上,那股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暴戾的气息在积聚。
“够了!”一声冷喝,如同九天落下的冰锥,瞬间冻僵了殿内所有的喧嚣!
郭颐(朱允炆)缓缓从龙椅上站起。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燃烧的不是怒火,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寒芒。他扫视着下方那些或激愤、或惶恐、或隐含得意的面孔,目光最终定格在最先发难的钱谦和引述“孝道”的翰林身上。
“钱谦,”郭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说铸币总局祸国殃民?说朕被奸佞蒙蔽?”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好,朕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祸国殃民,什么是真正的奸佞!”
他猛地一挥手:“纪纲!”
“臣在!”锦衣卫指挥使如同鬼魅般出现。
“将朕前日交予你的东西,给钱爱卿,还有诸位‘忠臣孝子’,好好看看!”郭颐的声音陡然转厉!
纪纲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带着火漆印记的信函抄本,径直走到钱谦面前,塞入他手中。钱谦疑惑地低头一看,瞬间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那上面,赫然是他与苏州几家大钱庄东主往来的密信!信中详细商讨如何抵制新钱、囤积旧钞、制造挤兑风潮,甚至…还有如何收买言官、散布流言攻击铸币总局和迁都政策的计划!落款、暗记,一应俱全!
“不…不可能…这是构陷!”钱谦浑身筛糠般抖动,声音尖利变调。
“构陷?”郭颐冷笑,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沈文度和那位翰林,“沈爱卿,李翰林,要不要也看看,你们在苏州、杭州的别业里,藏了多少从旧钞倒卖中牟取的暴利?又收了多少江南豪商的‘孝敬’,让他们把‘不孝’、‘被蒙蔽’的脏水,泼到朕的头上?!”
沈文度和那李翰林瞬间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臣…臣冤枉!臣…臣…”
“冤枉?”郭颐猛地抓起御案上另一份奏报,狠狠摔在地上!“那你们告诉朕!这是什么!”那奏报散开,赫然是通政司急递——苏州、杭州、松江等地,昨日爆发大规模钱庄挤兑!愤怒的百姓手持作废的旧钞和贬值的宝钞,冲击钱庄!混乱中已有多人死伤!而煽动者,正是几家背景深厚、与钱谦等人关系密切的大钱庄!奏报末尾,附有锦衣卫密探截获的、江南几大豪族家主紧急串联的密信,信中直言“务必使市面大乱,令朝廷知难而退”!
铁证如山!朝堂一片死寂!刚才还慷慨激昂的江南派官员,此刻个个抖如筛糠,汗出如浆。
“好一个忠臣孝子!好一个为民请命!”郭颐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巨龙发出震天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你们吃的,是朕的俸禄!穿的,是朕的官袍!心里装的,却是江南豪阀的钱袋子!为了保住你们主子的金山银山,为了阻挠朕掌控财源、稳固江山的大计,你们不惜煽动民变!不惜污蔑君父!不惜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推向动荡的边缘!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
“陛下息怒!”齐泰、黄子澄等北派官员趁机跪倒一片,“江南蠹虫,祸国殃民,罪不容诛!请陛下严惩!”
郭颐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滔天。他死死盯着瘫软在地的钱谦、沈文度等人,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里挤出的寒冰:“钱谦、沈文度、李嵩…褫夺一切官爵!锁拿诏狱!交由三法司、锦衣卫严审!其家产,悉数抄没!凡涉事钱庄东主、江南豪族主事之人…给朕抓!一个不漏!家产充公!主犯…斩立决!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陛下!陛下开恩啊!”求饶声、哭嚎声响成一片。纪纲一挥手,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将面如死灰的钱谦等人粗暴地拖出大殿,凄厉的叫声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郭颐余怒未消,冰冷的目光扫过其他噤若寒蝉的江南籍官员:“尔等…好自为之!再有妄议国策、煽惑人心、勾结地方者,钱谦等人,便是前车之鉴!”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退朝!”郭颐拂袖转身,留下一个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然而,朝堂的血腥镇压,并未能平息市井的汹涌暗流,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金陵,夫子庙前。
这里曾是士子云集、文风鼎盛之地。此刻,却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并非赶考的书生,而是许多面黄肌瘦、神情悲愤的普通百姓。他们手中,有的攥着已成废纸的旧钞,有的捧着贬值得如同草纸的宝钞,更多的,则是空空的双手和绝望的眼神。
一个穿着破旧儒衫、须发花白的老秀才,颤巍巍地站在一块石墩上,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向人群宣讲:
“乡亲们!看看我们手里的钱!祖宗几代攒下的血汗,朝廷一句话,就成了废纸!那新铸的银钱是好,可我们平头百姓,哪里摸得到?江南的钱庄倒了,我们存在里面的养老钱、棺材本…全都没了啊!”他举起一张皱巴巴的万宝钱庄票据,引来一片悲泣和愤怒的附和。
“还有那北平的新都!”老秀才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征了我们多少徭役?加了多少税赋?多少好儿郎被拉去北方,埋骨他乡?陛下…陛下被那些奸臣(他不敢直指皇帝)蒙蔽了!忘了太祖爷定都金陵的遗训!忘了我们江南百姓的供养之恩啊!”
“说得对!”人群中爆发出吼声,“停止迁都!还我血汗钱!”
“严惩铸币局的狗官!”
“求陛下开恩!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首曲调简单、词句却异常刺耳的童谣在人群中传唱开来,迅速蔓延:
“新皇帝,坐金銮,北边造殿南边寒;旧纸钱,化灰烟,血汗流尽换新钱;铸币炉,火冲天,烧干民脂炼皇权;老秀才,泪涟涟,问声陛下孝哪般?”
歌声稚嫩,却字字诛心!将“迁都劳民”、“新钱害民”、“铸币局敛财”乃至影射的“不孝”,赤裸裸地编成歌谣,在金陵最繁华的街头巷尾传唱!这比任何奏疏都更具杀伤力!
更令人心悸的是,几份字迹各异、却饱含血泪控诉的“万民书”开始在市井间秘密流传,最终被胆大者投递到了通政司和都察院的门前!书中痛陈迁都之苦、新钱之害、江南商民之困顿,言辞恳切悲愤,末尾按满了密密麻麻、沾着血印的手印!其中一份,更是直指皇帝“惑于北臣”、“劳师动众”、“有违孝道”,恳请“罢迁都、废新钱、诛奸佞(齐泰、黄子澄等人)、复洪武旧制,以慰太祖在天之灵,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乾清宫西暖阁。
烛火摇曳,将郭颐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他面前,摊开着那几份沾着污渍和疑似血印的“万民书”,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夫子庙前那刺耳的童谣和愤怒的声浪。纪纲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好…好一个‘万民书’!好一首‘孝子歌’!”郭颐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他拿起其中一份万民书,指尖划过那密密麻麻的血手印,“这每一个手印背后,怕都是江南那些豪阀的手笔吧?煽动几个破落户,裹挟一群愚民,就想逼朕就范?”他猛地将万民书狠狠摔在御案上!“查!给朕查清楚!这些‘万民’是哪些人?这歌谣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幕后主使,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揪出来!朕要看看,他们的脖子,是不是比钱谦还硬!”
“奴婢遵旨!”纪纲感受到皇帝平静语气下那毁天灭地的怒火,心头一凛,连忙应道。
“还有,”郭颐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深的冷酷,“铸币局那边…严砺报上来,新钱铸造已步入正轨,岁输三百万两之定额,当无大碍?”
“回陛下,严督办使确有奏报,吕宋、渤泥、端川三处矿场已全力开采,海运通畅,银锭源源不断抵京。铸币局日夜不息,新钱产出稳定。只是…只是…”纪纲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
“只是…民间抵制甚烈,新钱流通…恐有阻滞,难以尽数入库…”
“阻滞?”郭颐眼中寒光一闪,“那就让它们流通起来!传旨户部、五城兵马司!即日起,所有官俸、军饷、河工款项、市易税款,一律只收新铸银币或宝钞总局新发之‘银引’!拒收者,商户罚没家产,官吏就地革职!朕要用这新钱,砸开所有阻滞!砸碎那些旧势力的痴心妄想!”
“遵旨!”纪纲心头凛然,陛下这是要用更猛烈的行政铁腕,强行推行新钱,与江南豪阀做最后的、不留余地的搏杀!
郭颐不再说话,他缓缓踱到窗前,望着玄武湖方向铸币局彻夜不熄的、映红半边天的炉火。那炉火熊熊,仿佛在焚烧着旧时代的一切残余,也映照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也绝不回头的决心。朝堂的攻讦,市井的流言,万民的血书…这一切的阻力,都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他深知,迁都与新钱,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么用这血银铸就的权杖,彻底砸碎所有反对者的脊梁,掌控这帝国的每一寸命脉;要么…便是被这汹涌的反噬之力,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伸出手,仿佛要握住窗外那轮被血色炉火染红的冷月,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孝?朕要的,是江山永固,是朕的意志,行于四海!阻朕者…神佛皆杀!”暖阁内,烛火猛地一跳,映照着皇帝那如同冰雕般冷硬而孤独的侧影。窗外的童谣声,似乎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与那远处的熔炉轰鸣,交织成一首帝国黄昏下的、诡异而充满杀伐气息的镇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