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第15章 招股艰难

作者:揭阳潜水龙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1 18: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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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深秋的通州,寒风裹挟着长江水汽,将整座古城浸得湿冷。张謇站在唐家闸的荒地上,脚下是成片的芦苇荡,枯黄的苇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几只白鹭惊起,掠过灰蒙蒙的天空。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袍,目光却依旧坚定地望向远方——这里,是他规划中大生纱厂的厂址。然而此刻,筹股建厂的难题,却如同这阴霾的天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早在数月前,张謇便在南通博物苑的议事厅里,与汤寿潜、郑孝胥等实业巨擘围坐在酸枝木圆桌旁,烛火将他们的身影摇曳在白墙上。张謇摊开泛黄的《申报》,指着刊有“振兴实业”社论的版面,用狼毫笔在宣纸上勾画,笔尖沙沙作响,墨迹逐渐勾勒出大生纱厂招股章程的轮廓。章程里明确定下,将以“官商合办”之名,在通州、上海两地招募商股,计划筹集 60万两白银——这数字相当于通州府三年赋税的总和。

在张謇精心绘制的蓝图里,通州坐拥长江三角洲的肥沃棉田,每到深秋,棉铃绽开如雪浪翻涌,原料供应堪称得天独厚;而上海外滩的洋行鳞次栉比,黄浦江畔的汽笛声中,各国商船载来金山银海,本是吸纳资本的绝佳之地。张謇甚至提前让人在《新闻报》头版买下广告位,将“利益均沾、风险共担”的招股口号印得比商号招牌还醒目。

然而,当他怀揣着烫金的招股书叩响沪上钱庄的铜环时,掌柜们却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有人摩挲着翡翠扳指直言:“南通那地儿,除了盐碱地就是芦苇荡,办纱厂怕不是打水漂?”更有买办晃着怀表嘲讽:“官老爷们嘴上说商办,到时候还不是说收就收?”这些冷言冷语,像腊月的江风般灌进衣领,将他原本炽热的期盼,一寸寸凝成寒霜。

张謇率先在通州展开招股工作。深秋的商会会馆里,雕花窗棂漏进几缕残阳,将青砖地面切成明暗交错的格子。他站在斑驳的楠木长案前,身后墙上“诚信”二字的匾额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手中攥着的招股计划书早已被汗水洇出褶皱。

“诸位请看——”张謇抖开一卷手绘图纸,上面标注着纱厂厂房布局与机器示意图,“通州棉田十万顷,所产‘鸡脚棉’纤维细长,连洋商都赞其‘可纺四十支细纱’。但如今我们卖棉花换银洋,再用银洋买洋布,每匹布里至少七成利润流向外洋!”他重重叩击桌面,惊得案头茶盏里的龙井泛起涟漪,“大生纱厂若成,不仅能让通州百姓穿上自家织的布,更能让诸位的银钱生出金疙瘩!”

台下五十余位乡绅富商交头接耳,织锦马褂与狐皮大氅摩擦出窸窣声响。坐在前排的沈举人将铜水烟袋磕在青石地上,铜锅里的火星溅在张謇新做的藏青长衫下摆:“张公,光绪二十年苏州苏纶纱厂,集股三十万两,如今机器生绣、厂房漏雨;杭州通益公纱厂更是被洋行逼得转卖抵债。”他拖长声调,烟袋锅子指向墙上“诚信”匾额,“办实业不是写文章,掉不下白花花的银子啊。”

此言一出,后排盐商陈老板摇晃着翡翠扳指站起身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张公有所不知,去年我族侄在上海开面粉厂,光是进口蒸汽机就被洋行加价三倍,工人又三天两头闹罢工。”他掏出怀表看了眼,“我那钱庄的月息虽只有二厘,但胜在稳当。这建厂的钱,实在不敢动啊。”话音未落,角落里响起算盘噼啪声,几位账房先生低头拨弄算珠,烛光照在他们算计的眉梢上。

油灯在八仙桌上摇晃,将张謇清癯的身影投在雕花窗棂上。面对围坐的二十余位乡绅,他举起手中的算盘,算珠碰撞声清脆:“诸君请看——通州本地棉花亩产百斤,较江南价低三成,若建纱厂自纺自织,每匹布成本可省二十文。“话音未落,盐商沈老爷捻着胡须打断:“张大人,去年南通织布局倒闭时,多少人家血本无归?“

张謇喉结微动,从皮箱取出厚厚的账本,纸页间还夹着晒干的棉花标本:“这是我三赴武汉、两访宁波的考察记录。新式轧花机一日可抵百人之力,蒸汽织机昼夜不停产。“他的手指在泛黄的纸上滑动,“更重要的是,我已与盛宣怀大人商议,官机折价入股,既保官府支持,又降民间风险。“

茶碗在红木桌上重重一磕,米商陈掌柜冷笑:“说得轻巧!您是状元公,丢了银子不过少些雅兴,我们可是要养家糊口的!“张謇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寂寞的声响。最终,当更夫梆子声从街巷传来,他攥着被汗水浸湿的招股章程,在月光下踏上了前往上海的客船。

黄浦江上汽笛呜咽,张謇站在招商局码头,望着对岸英商怡和洋行的霓虹灯牌。他解开长衫第二颗纽扣,让江风拂去旅途疲惫,将印着烫金商号的招股章程重新揣进怀中。客栈伙计送来的银耳羹在案头渐渐凉透,他却伏在油灯下,用红笔在章程里反复圈画,笔尖划破纸面时,仿佛听见了纱锭转动的嗡鸣。

黄浦江的晨雾还未散尽,张謇便踏着青石板路,叩响了上海英租界内南通同乡会馆的铜环。雕花木门吱呀开启时,蒸腾的蟹黄包香气裹着吴侬软语扑面而来,几位身着杭绸长衫的同乡连忙将他迎进花厅。八仙桌上摆着醉虾、文蛤等南通家乡菜,杯盏交错间,张謇展开大生纱厂的规划图,烛火在图纸上跳跃的光影里,却见众人笑容渐敛。

做丝绸生意的周老板用象牙筷头敲了敲瓷碟,叹息道:“季直啊,你看这苏州河上的火轮船,哪艘不是装着洋人的丝绸棉布?前儿个我栈房里积压的二十匹宋锦,愣是按进价的三成卖给了洋行掮客。”他指着窗外江面上往来如织的汽船,“如今海关关税都攥在洋鬼子手里,我们这些老行当真如风中残烛,哪还有闲钱去投什么纱厂?”说罢将斟满的黄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在褪色的马褂襟前。

在福州路的瑞丰钱庄,檀木柜台后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张謇将写满数据的账本摊在红酸枝桌面上,油灯将他鬓角的白发照得发亮。钱庄老板扶了扶金丝眼镜,指尖划过账本上“机器购置银八万两”的字样,突然冷笑起来:“张先生可知钱庄放贷的规矩?春放秋收,利滚利不过百日。你这纱厂从买地建厂到出纱,没个三五年怕是见不着回头钱。”他从紫檀木匣里取出一叠当票,“上个月绸缎庄王老板拿传家宝来押银子,如今利滚利都快抵不上利息了,这世道...”话音未落,算盘珠子又哗啦啦响成一片。

黄浦江畔的秋雾裹挟着咸腥水汽,将张謇案头的招股文案洇出淡淡水渍。自通州至上海,他已踏破二十余家商号门槛,每次带着精心绘制的纱厂规划图登门,换来的却总是“再议”“从长计议”的托词。

这日《申报》夹缝中那方烫金广告终于有了回音。当门房通报有位王姓商人求见时,张謇慌忙将冷透的茶盏推至案角,长衫下摆扫落了半卷《日本纺织考》。来客身着杭绸长衫,指节上的翡翠扳指在晨光中泛着幽光,甫一落座便从檀木匣中取出西洋怀表,“久仰张先生实业救国之名,敝人在南洋经营蔗糖生意,正欲寻个稳妥的投资去处。”

张謇的嗓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展开苏州码子标注的财务概算表,指着纱锭数量、原料产地、销售渠道等条目逐项解说。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不觉已过申时。直到瞥见对方将怀表收进袖中时,表链末端挂着的某洋行定制银章,他才恍然惊觉——这分明是半个月前婉拒过自己的英商买办贴身物什。

暮色漫过石库门雕花窗棂,张謇望着空荡的太师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茶渍晕染的招股章程。案头的留声机突然发出刺啦声响,是前日录下的纱锭转动模拟音,此刻听来竟像极了吴淞口呜咽的潮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招股工作依旧毫无起色。张謇心急如焚,整日奔波于上海的大街小巷,拜访各路商人。他的衣服因为频繁奔波而变得皱巴巴的,面容也愈发憔悴。但他始终没有放弃,每到一处,都不厌其烦地向人介绍大生纱厂的意义与价值。

黄浦江面的晨雾还未散尽,张謇握着刚被退回的招股书,指节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青白。就在他踩着青石板路,望着外滩林立的洋行大厦暗自神伤时,转角茶楼里飘出的茉莉茶香忽然勾住了脚步。二楼雅间,身着杭绸长衫的潘华茂正将紫砂壶嘴对准茶盏,见张謇局促地站在雕花门外,笑着起身相迎:“久仰季直先生状元实业家之名,沪上早该有国人自己的纱厂了。“

两人从《盛世危言》谈到英国纺织机械,潘华茂案头的《农学报》扉页,还留着张謇去年撰写的发刊词批注。当张謇说起设备采购受阻的困境,潘华茂将茶盏重重一搁:“我名下三家绸缎庄,愿认十万两股本!“说着掏出怀表,“明日正午,我邀南市商会十数位同仁在状元楼设宴,季直先生可敢当面论道?“

接下来的半月,潘华茂带着张謇穿梭于十六铺码头的货栈与钱庄之间。在徽商汪家的天井里,张謇卷起长衫下摆,蹲在地上用算盘演示棉纺利润;在宁波帮的酒会上,他展示从英国带回的纺织机图纸,袖口沾着未及擦净的墨迹。但每当招股簿上的数字接近五十万两,便如撞上无形的堤坝,再难推进分毫。

霜雾笼罩的南通老宅天井里,张謇攥着光绪二十一年圈定厂址的地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檐角铜铃在北风中发出细碎呜咽,管家陈升缩着脖子踩着满地枯叶进来,怀里的当票还带着当铺掌柜的体温——为凑齐建厂款,张家老宅的镇宅铜鼎已典进了钱庄。张謇望着管家欲言又止的神情,抬手摸了摸鬓角新添的霜雪,忽然听见前厅传来杂沓脚步声。

苏州河两岸的流言像梅雨季节的霉斑般疯长。油印传单被揉皱的边角还带着油墨,歪歪扭扭写着“大生纱厂用的是克虏伯淘汰的废铁““东洋留学归来的技师连蒸汽机都修不好“。更有甚者,竟将张謇与盛宣怀的书信往来断章取义,捏造出“官商勾结骗股“的惊天黑幕。这些传单被塞进商船货舱、商铺柜台,甚至随着黄浦江潮水漂到南通港码头。

那是个阴云低垂的清晨,张謇按例前往上海总商会议事。青石板路上的积水倒映着灰沉沉的天空,他刚转过弄堂口,便望见几个熟面孔的宁波帮商人。往日里会笑着拱手寒暄的人,此刻像避瘟疫般突然转身,缎面马褂下摆扫过墙角青苔,慌慌张张钻进侧门。门扉关闭的刹那,张謇听见门内传来压低的议论:“听说他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了““这种烂摊子谁沾谁倒霉“。

面对铺天盖地的恶意,张謇将书房里的《农政全书》换成《机器图说》,彻夜研究纱厂设备参数。他在《申报》连续刊登三期整版启事,从德国西门子公司的采购合同,到日本技师的学历证明,每一项都附上手写批注和公证文书。苏州商会礼堂里,他当着三百多位商界名流的面,亲自操作纱锭演示生产流程,连细纱断头率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为破“纸上谈兵“的质疑,张謇特意雇了十艘小火轮,载着沪上富商溯江而上。深秋的长江浪涛拍打着船舷,当众人望见狼山脚下平整出的百亩工地,看见整齐码放的铸铁机架和正在搭建的红砖厂房,先前那些狐疑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一位徽州茶商摸着刚浇筑的水泥地基,突然叹道:“张公这是要在盐碱地上种出摇钱树啊。“

暮色笼罩南通城时,张謇仍伏在案头反复核对着招股账本,烛泪在泛黄的宣纸上凝成琥珀色的痂。自光绪二十一年秋招股以来,他已踏遍江浙沪十三州府,磨破三双皂靴,却只募得原定资金的三成。账本里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着每一笔投资:上海商人以漕运受阻为由撤回半数承诺款,本地士绅在宗祠议事时将招股章程揉成团扔进火盆,连多年故交也婉言称“世道维艰,实难相助”。

面对资金困局,张謇将目光投向官府。他彻夜疾书《请设厂自救疏》,以工整小楷详述纱厂可“塞漏卮于洋布,兴实业以富民”,并附上详尽的成本核算与收益预估。寒冬腊月里,他裹着褪色棉袍往来于江宁、苏州的衙门,在滴水成冰的门房等候数时辰,只为求得当道者一阅。两江总督刘坤一在辕门接见时,虽对“实业救国”四字频频颔首,却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军费报销单苦笑:“季直兄,朝廷连淮军饷银都要挪借,实在……”

挫折如潮水般袭来,张謇的书房却始终亮着不灭的灯火。他将《申报》上刊登的西方纺织业数据制成图表,在通海书院举办实业讲座,甚至带着算盘与账本走进茶馆,向商贾百姓细细推演纺纱获利之道。某次在崇明岛宣讲时,暴雨突至,他披着蓑衣站在湿滑的讲台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却仍用嘶哑的嗓音剖析“机器代手工”的变革力量。

这份执着终于在惊蛰时节迎来转机。崇明富绅曹可成在听过七次宣讲后,主动登门奉上五千两银票;海门布庄掌柜带着族中子弟集体入股,说是“信得过张公的学问人品”。每当有新资金入账,张謇便在账本扉页郑重写下“集腋成裘,众志成城”,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恰似曙光穿透重重阴霾。

1896年的春天,长江口的料峭春寒尚未褪尽。唐家闸的滩涂上,张謇裹着褪色的藏青布棉袍,手指反复摩挲着账簿上那串来之不易的数字——经过近七个月四处奔走,大生纱厂总算凑齐了启动资金。为了招股,他踏遍苏南沪上的钱庄票号,在商贾宴席间陪尽笑脸,甚至不得不放下状元身份,以“通海花布之乡,原料丰沛,销路不愁”为由,恳请昔日同窗、官场旧识解囊相助。面对“书生办厂必败”的质疑,他将《日本工厂记》中的成功案例逐字誊抄,装订成册分发给潜在投资人。

当第一根碗口粗的木桩在号子声中没入淤泥,张謇扶着褪色的油纸伞,看着工人们踩着湿漉漉的芦苇荡搭建地基。寒风卷起他鬓角的白发,却吹不散眼底炽热的光。这片曾被他反复丈量的滩涂,此刻正见证着实业救国的火种从纸面跃入现实。他深知,机器购置、技术引进、工人招募的难关还在后面,但手中握着的不仅是招股合同,更是江南万千织户的生计,是古老中国向近代工业转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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