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窗户至今仍时常浮现在我的梦境里——四四方方的木框,漆着已经斑驳的墨绿色油漆,玻璃擦得锃亮,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这种老式窗户最奇妙之处在于,当夜幕降临,室内点起灯时,玻璃就会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照出房间里的一切。正是这个特性,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夜晚,给我们全家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鬼戏“。
那是北方深秋的一个傍晚,金黄的杨树叶铺满了乡间小路。村里刚刚发生了一起盗窃案——邻居家的猪圈被人掏了个大洞。虽然只丢了几只鸡,但这个事件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往日里敞开到深夜的院门,现在太阳还没落山就纷纷紧闭;习惯在村口唠嗑的老人们,也都早早回了家。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莫名的紧张氛围中。
我家的老屋坐落在村东头,三间正房带个不大的院子。那天父亲临时去镇上办事,说好不回来过夜,家里就剩下母亲、姐姐和我。晚饭后,母亲照例把煤油灯芯捻得小小的,昏黄的光线只能勉强照亮半间屋子。姐姐在炕上缝补袜子,母亲坐在窗边纳鞋底,我则被派去倒夜壶——这是北方农村的老习俗,为了不让家人冬夜冒着严寒去院角的茅厕。
我提着夜壶走到外间,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下意识地往窗户瞥了一眼——这一眼差点让我的心脏跳出胸腔!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理智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邻居家被盗的传言、大人们警惕的眼神、夜晚各种可怕的故事,全都涌上心头。
“哐当“一声,夜壶掉在了地上。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个箭步窜回里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妈...窗户...有人...看着我们...“这句话像块冰扔进了热油锅。母亲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姐姐的补了一半的袜子也滑落炕沿。
接下来的场景我永生难忘:母亲一把将我和姐姐揽进怀里,顺手扯过炕上的棉被把我们裹得严严实实。我能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但搂着我们的力道却大得惊人。我们三人蜷缩在炕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窗外那个“不速之客“。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外风吹杨树的沙沙声,远处偶尔的犬吠,甚至老鼠在顶棚跑动的窸窣声,都被恐惧无限放大。母亲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她轻轻把我和姐姐推到炕里侧,自己则抄起扫炕的笤帚,像持剑的武士般守在炕沿。
“一会儿要是有人进来,“母亲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就躲在被窝里别动,妈跟他拼了。“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在发抖,但握着笤帚的手却稳如磐石。那一刻,平日里为一点小事就唠叨半天的母亲,突然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战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们紧绷的神经上。当那脚步声停在房门前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门闩被拨动的声响,门轴转动的呻吟,这些平日里最寻常的声音,此刻都成了催命的符咒。
“是我。“父亲熟悉的嗓音如同天籁。灯光亮起的瞬间,我看见母亲像根绷到极限的弦突然松开,整个人瘫软在炕上,手里的笤帚“啪嗒“掉在地上。父亲听完我们的描述,举着煤油灯到窗前仔细查看,终于揭开了谜底——那个可怕的“偷窥者“,不过是玻璃反射的我的影子罢了!
真相大白的瞬间,屋里紧绷的气氛顿时化为乌有。姐姐破涕为笑,父亲摇头叹气,而我则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有母亲,还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
这件事后来成了我们家的经典笑话,每逢团聚总要拿出来说道一番。但在我心中,它远不止是一个童年糗事那么简单。那个夜晚,我看到了母亲最真实的一面——她明明自己也害怕得发抖,却能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地挡在孩子前面;她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却敢为了我们与“歹徒“拼命;她总是抱怨生活太苦,却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的勇气和力量。
如今老屋早已拆迁,那扇墨绿色的窗户也不知所踪。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仍会想起那个惊魂之夜,想起母亲将我们护在怀里的温度,想起她颤抖却坚定的背影。这些记忆如同窗玻璃上的影像,虽已泛黄模糊,却永远定格在我心灵的最深处,提醒着我: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可能就是你那个看似柔弱的母亲。
岁月如梭,当年的惊悚早已化作温馨的回忆。现在的我明白了,人生中有许多“窗影惊魂“的时刻——那些看似可怕的威胁,往往只是我们自己内心的投射。但正因为有母亲这样的守护者,我们才能在一次次的虚惊中平安长大,才能学会分辨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这或许就是母爱最伟大的地方:它不仅给予我们保护,更教会我们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