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银灰色的收音机静静地躺在书柜顶层,天线上缠着的一圈红色毛线已经褪色,像一道结痂的旧伤。我伸手取下它时,灰尘在阳光下飞舞,恍惚间又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抹布,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和这台改变了许多事的机器。
初二那年,英语老师要求准备能播放磁带的收音机,为了方便英文听力的练习。晚饭时我提起这事,母亲夹菜的手顿了顿,油星溅在洗得发白的格子围裙上。“县城才有卖的。“她说完这句就沉默了,眉头皱成“川“字。我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十四岁的我从未独自去过二十里外的县城。
“让你小表姐带你去吧。“第二天清晨,母亲突然在灶台边说。我的小表姐,就比我大一个年级,因为小姨家在县城边上,她早把县城混得门儿清。这个折中的法子让母亲既能放手,又不必整日悬心。
表姐梳着利索的短发在汽车站等我,牛仔裤口袋里塞着mp3的耳机线。“磨蹭啥?“她一把拽过我,“赶不上早班车了。“中巴车在土路上颠簸,表姐的耳机里漏出周杰伦含混的歌词,而我紧攥着母亲给的两百块钱,手心的汗把纸币边缘都浸软了。
电器市场里,表姐熟门熟路地带我拐过三个摊位。“这家实在。“她敲敲玻璃柜台,老板立刻笑着迎上来。在试音时,我鬼使神差地掏出珍藏的S.H.E磁带,《热带雨林》的旋律淌出来时,表姐突然“咦“了一声:“音质比我家那台好多了。“
抱着收音机回家时,暮色已经漫过田埂。母亲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看见我们,她小跑过来接过纸盒,手指在包装带上摩挲了好几下,像是确认它完好无损。
外婆来家里住的那段日子,收音机成了我们的快乐源泉。老人家看这个玩意新鲜,我就让外婆录了很多段话,用变声功能调成各种不同年龄段人的效果。外婆被逗得假牙都快笑掉了,母亲听到我们放肆地大笑,板着脸说:“没大没小。“可转身时,我分明看见她肩膀在轻轻抖动。
初三冲刺阶段,这台收音机成了我最忠实的战友。英语老师的原版听力磁带在里面反复播放,电池换了一茬又一茬。当我把试卷和答案折起,使用收音机一遍一遍听和练习时,母亲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也不做声也不打扰,我觉得她一定再心里夸赞她的儿子罢。
母亲走后第三年,我只是在自己房子里发现了曾经的磁带,当时没能找到收录着无数欢声笑语和满满爱意的收音机。我当时想,可能录音机自己在某处静静地细数着曾经的美好时光吧。
如今表姐和我早已成家多年,但是对于收音机的事情,可能对于她来说早就忘了。可是我还没忘记,关于母亲的一切相关的事物我都没有忘记,因为那些东西会时不时串联起来,给我编制我曾经觉得稀疏平常,而现在却不可多得的回忆。
在这个用手机就能听遍天下音乐的年代,我依然会偶尔取出那些老磁带。当陈旧的声波穿过时光响起时,仿佛又看见母亲站在老屋的门槛上,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卷尺——那是她准备量窗帘布料,给我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收音机里传来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她未曾说出口的牵挂,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