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的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敲了三下。
铜锁在门把手上晃出细碎的响,像极了逃亡时夜巡士兵腰间的铜铃。
他侧耳听了听,门里依旧没有动静——那本《高阶水系咒文解析》还摊在靠窗的床铺上,干枯的紫罗兰被风掀起半片,又轻轻落回“埃布尔·温斯顿”的烫金名字上。
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切进来,在地面铺了层蜜色的光。
路路把铺盖卷放在自己床边,没敢碰那摞整整齐齐码在桌角的羊皮纸笔记。
他记得西罗说过,学院里最危险的不是魔狼,是“别人的习惯”——比如有人会在书页间夹头发丝当书签,有人会用特定的绳结捆行李。
他蹲下来检查床底,除了半块吃剩的姜糖和几枚锈迹斑斑的魔晶碎片,什么都没有。
“小霍克?”
敲门声惊得他脊背一绷。
转身时额头差点撞上门框,眼前发黑的瞬间,他看见个穿深灰长袍的老头站在走廊里,手里提着个檀木棋盒,银白的胡须在风里翘起几缕,“生活导师杰里米,来看看新学生适应得怎么样。”
路路扶住门框站稳,喉咙发紧:“我...在等室友。”
“肯尼士那孩子总在魔药实验室泡到熄灯。”杰里米晃了晃棋盒,盒盖与木身碰撞出清响,“反正要等,下盘棋?
你室友的棋盘就搁在衣柜顶——他祖父送的成年礼,云杉木配翡翠子,下坏了我赔。“
路路抬头。
衣柜顶果然躺着个雕花棋盘,边角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次抚摸过。
他想起罗尼宫的棋室,老国王总在晚膳后拉着他对弈,棋子相撞的声音混着烛火噼啪,是他记忆里少有的温暖。
手指刚碰到棋盘边缘,又触电似的缩回来——这里不是罗尼宫,他是麦克·霍克,码头区染蓝布的小子。
“来。”杰里米已经摆好棋子,黑子在他掌心滚了滚,“我年轻时在佣兵工会当文书,最会看人心——你这孩子,棋盘比魔杖握得稳。”
路路坐下来。
翡翠棋子触手生凉,他落子在右下星位。
杰里米的白子跟得极快,像片飘在水面的叶子。
第三手时,他突然发现棋盘角落刻着极小的“K·W”,和那本咒文解析上的烫金名字对得上。
“肯尼士·温斯顿。”杰里米捻着胡须笑,“温斯顿家三代都是宫廷魔法师,这孩子从小在魔法塔长大,见不得生脸。”他的棋子“啪”地落在天元,“你小心些,他上个月刚把试图合住的新生书箱丢到喷泉里。”
路路的后颈冒起细汗。
他想起伊莎贝拉耳后的银徽章,想起课表上被红笔圈起的“水系基础课”,想起西罗塞给他的假身份里,“麦克·霍克”的父亲是码头苦力,母亲是染布妇——可温斯顿家的独子,怎会和这样的人同住?
门“砰”地被撞开。
冷风卷着松木香灌进来。
路路抬头,看见个穿月白法袍的少年站在门口,金发散在肩头,眉骨高得像把刀。
他的右手还搭在门把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左腕缠着条银链,链坠是枚刻着六芒星的徽章——那是皇家魔法学院特等生的标志。
“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
肯尼士的声音像冰锥扎进耳膜。
他的视线扫过棋盘,扫过摊开的咒文解析,最后停在路路怀里的铺盖卷上,“生活导师没教过你?
未经允许碰别人的私物,等同于偷窃。“
杰里米慢悠悠收起棋子:“学院新规定,双人宿舍必须住满。
这是麦克·霍克,你的新室友。“
“霍克?”肯尼士冷笑一声,大步走到桌前,将那本咒文解析重重合上。
干枯的紫罗兰被压成碎片,飘落在路路脚边,“码头区的姓氏?
我记得上回有个染布匠的儿子想进学院,测试时连水球术都捏不圆。“
路路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闻到肯尼士身上的龙涎香,比罗尼宫的御香更浓,浓得发苦。
他想起逃亡时在驿站听见的对话——“温斯顿家的小子最傲气,连公主的邀请都敢推”,原来傲气是这样的,像把磨得发亮的剑,随便指一指就能见血。
“我...会注意不碰你的东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涩,“铺盖卷我这就收起来。”
“不必。”肯尼士扯下法袍搭在椅背上,银链在烛光里晃出冷光,“反正我们毫无关系。”
整理行李时路路的动作很慢。
他把洗得发白的灰衬衫叠了三次,直到衣缝完全对齐;把磨秃了毛的牙刷在杯里转了七圈,直到杯底的水渍呈完美的圆;连那半块从布庄顺来的肥皂,都仔细包进旧手帕,压在枕头底下最深处——他需要确认,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东西会暴露“麦克·霍克”的破绽。
肯尼士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
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划动的声音像条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路路听见他翻书的声音突然停了,接着是椅子拖动的刺耳声响。
“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肯尼士转身时带起一阵风。
他的蓝眼睛里结着冰,“从日落拖到月上,是在等我睡着好翻箱倒柜?”
“不是。”路路的喉咙发紧,“我只是...想收拾整齐。”
“收拾整齐?”肯尼士扯过自己的行李箱,铜锁“咔嗒”一声弹开,“看看温斯顿家的规矩——衬衫按颜色排,袜子左右脚系在一起,魔药瓶标签必须朝外。”他抓起路路的牙刷甩进水杯,“码头区的野孩子学不会这些,就给我离我的东西远点!”
路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在破庙过夜时,老乞丐教他的“缩骨功”,想起被追兵堵在巷子里时,菲丽用匕首挑断他脚镣的手,想起奥斯夫最后说的“往东边跑,别回头”。
现在他需要缩成更小的一团,小到让肯尼士看不见,小到连呼吸都不会激起空气的涟漪。
“知道了。”他低声说,把最后一件内衣塞进抽屉最底层,“我不会碰你的东西。”
肯尼士“哼”了一声,重新坐回书桌前。
羽毛笔再次划动,这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焦躁。
路路蜷在自己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一道银线。
他听见肯尼士的呼吸逐渐均匀,听见走廊里巡夜导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毫无关系”,肯尼士说的。
可为什么这句话让他后背发凉?
是因为“温斯顿家”的敏锐,还是因为“麦克·霍克”的破绽?
第二日清晨,路路是被上课铃惊醒的。
他抓过法袍套在身上,往嘴里塞了块冷硬的黑面包就往教室跑。
火系教学楼的红砖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他揉着发涨的太阳穴,盯着课表上的“307教室”——水系基础课应该在蓝顶教学楼,怎么会...
“嘿!新来的!”
个穿火红色法袍的男生敲了敲他的肩膀,手里的魔杖还冒着火星,“水系的跑火系教室来?
你该不会是...选错阵营了吧?“
路路的脚步顿住。
他看见讲台上挂着火元素召唤图,看见后排男生在偷偷烧同桌的发梢,看见门口贴着的课程表——“火系基础课 307”。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他想起昨晚整理行李时耗掉的时间,想起肯尼士的冷笑,想起伊莎贝拉说的“学院里不只有魔法”。
“我...看错课表了。”他扯出个笑,转身要走。
“等等!”红袍男生一把拽住他,袖口的火焰纹章闪着金光,“你是麦克吧?
派翠克说新来了个水系天才,让我带你去郁金香军团认认人。
团长法兰克最见不得迟到的,你跟我来——“
路路的心跳漏了一拍。“郁金香军团”这四个字像根刺,扎进他混乱的思绪里。
他想起西罗说过的“学院里的秘密组织”,想起伊莎贝拉耳后的银徽章,想起肯尼士腕间的六芒星。
晨雾里飘来紫罗兰花的甜香,和昨天伊莎贝拉发间的味道一模一样。
“郁金香军团...”他重复了一遍,喉间发涩。
红袍男生已经拽着他往走廊尽头走:“法兰克最会看潜力,上回他看中的小子现在都成四阶魔法师了。
走快点,别让团长等——“
上课铃再次响起。
路路跟着他跑起来,风掀起法袍的下摆。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听见红袍男生的脚步声,听见远处传来的吟唱声——是水系课的控水咒,还是火系课的爆炎术?
他分不清。
此刻他只知道,“麦克·霍克”的身份正在被层层剥开,而藏在更深处的“路路”,正站在悬崖边,脚下的碎石正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