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滴浓稠、冰冷的墨汁,
从僵硬的笔尖坠落,
砸在摊开的《格物院物料支用总账》扉页上。
墨点迅速晕开,
如同伤口溃烂的脓血,
将“洪武十三年冬”几个工整的馆阁体小字,
彻底吞噬。
陈墨枯坐在行辕那张瘸腿木案后。
案上,
那本如同索命符般的厚册子摊开着,
密密麻麻的墨迹和涂改,
在摇曳的油灯光下如同扭曲的鬼画符。
三千七百两沙金的巨大亏空,
像一个咧开巨口的黑洞,
吞噬着案头堆积如山的修缮清单、
请调文书。
“百年巨木…熟铁三万斤…桐油八千斤…”
每一个数字都重若千钧。
户部老吏哭丧的脸、
工部推诿的太极、
都察院周阎王那铁青的、
不近人情的面孔…
在眼前交织晃动。
金山?
他们只看到这触目惊心的无底洞!
指尖残留着账册粗糙封皮的触感。
那是方才在行辕门口,
他亲手将这本催命符,
交到都察院御史周廷璋手中时的冰冷。
周阎王接过账册时,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扉页上未干的墨渍,
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
冰冷的弧度。
没有一句质问,
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陈掌院,”
周廷璋的声音平淡无波,
“账册…本官带回去…细核。”
“格物院一应物料支用,
即日起…暂停。”
“待…亏空查明。”
“待…陛下圣裁。”
“暂停”。
这两个字,
如同两把冰冷的铁锁,
瞬间铐死了整个龙江船厂!
物料断绝!
匠役遣散!
连那台在“洪武”号胸腔深处顽强脉动的金刚铁心,
也被勒令熄火待查!
整个船厂,
如同一具被抽干了血液的庞大尸体,
在冬日的寒风中迅速冷却、
僵死。
坞棚里,
只剩下寒风穿过破损船壳的呜咽,
和匠人们被驱散时压抑的、
充满恐惧的窃窃私语。
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
如同浑浊的江水,
再次淹没上来。
陈墨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
身体向后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袖口粗糙的缝线,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徐寿涕泪横流抓握时的力道和…
绝望的温度。
天工造化?
在冰冷的账簿和森严的律法面前,
一文不值。
“吱呀——”
行辕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
没有粗暴的撞击,
只有一种带着宫廷特有韵律的、
近乎无声的滑入。
刺骨的江风瞬间涌入,
卷起案头散乱的纸页,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
几乎熄灭。
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常服、
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
如同影子般滑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宫里人修炼到极致的恭谨与木然,
眼神却如同深潭,
不起波澜。
正是几日前来传皇帝口谕的那位。
他身后,
没有锦衣卫的森然阵列,
只有一片被门外火把拉长的、
沉默的黑暗。
太监的目光在昏暗的行辕内扫过,
掠过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掠过摊开的账册上那团刺目的墨污,
最终落在陈墨那张被油灯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布满疲惫与污垢的脸上。
没有寒暄,
没有表情。
他缓缓抬起双手,
极其郑重地、
如同捧着一道雷霆般,
托起一个用明黄锦缎严密包裹的狭长物件。
“陈掌院。”
太监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尖细,
清晰地钻进陈墨麻木的耳中。
“陛下…赐图。”
赐图?
陈墨僵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
他猛地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太监手中那个明黄的包裹。
心脏在死寂中狂跳起来,
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太监动作一丝不苟,
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极其缓慢、
极其小心地解开锦缎的系带。
一层…
又一层…
明黄的绸缎如同褪去的蛇蜕,
无声滑落。
最终露出的,
并非预想中金碧辉煌的圣旨卷轴。
而是一卷…
质地粗糙、
边缘甚至有些毛边、
带着明显折叠痕迹的…
泛黄旧纸!
太监将那卷旧纸,
极其郑重地、
双手捧到陈墨面前的木案上。
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纸中沉睡的恶魔。
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呼吸瞬间停滞!
那纸…
那粗糙的质地…
那上面用炭条勾勒的、
扭曲而怪异的几大洲轮廓…
那简体字标注的“金山”标记…
那简陋的蒸汽机草图…
还有那行最刺眼的简体字预言——
“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时三刻七分,日有食之”!
正是他当年在奉天殿偏殿,
用一支笔、
半条命,
在朱元璋冰冷的目光和“剐了他”的咆哮下,
鬼画符般涂抹出来的…
那张“天授遗诏”!
那张将他从诏狱拖入格物院,
将他推上五品掌院之位,
也将他死死绑在“洪武号”这艘“铁棺材”上的…
原初诅咒!
它被朱元璋用最郑重的明黄锦缎层层包裹,
如同供奉神谕。
此刻,
却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
被狠狠拍在了陈墨的面前!
“陛下口谕。”
太监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却在陈墨耳边炸响惊雷。
“此图…
乃洪武爷所授天机。”
“金山航线…
尽在其中。”
太监微微抬了抬眼皮,
那深潭般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锐意,
如同针尖,
狠狠刺在陈墨脸上。
“陛下言:
‘陈卿…
莫要忘了根本。’”
“‘洪武’巨舰…
当循此图…
直指金山!”
“‘犁开万里波涛’之期…
陛下…
等着。”
莫要忘了根本!
这五个字,
如同五根烧红的钢钉,
狠狠楔入陈墨的脑海!
朱元璋在用这张图提醒他!
提醒他“天授”的光环从何而来!
提醒他所有的权力、
所有的资源、
甚至他这条命,
都系于这张纸上描绘的“金山航线”!
更是在用这张图警告他!
账簿的亏空,
格物院的暂停,
都察院的刀…
在“金山”面前,
都是可以暂时搁置的细枝末节!
但若他交不出金山…
这一切“细枝末节”,
都将化作将他凌迟的利刃!
这张被供奉的“遗诏”,
瞬间变成了勒紧他脖颈、
催促他走向深渊的…
最后通牒!
太监说完,
不再看陈墨瞬间惨白的脸和剧烈收缩的瞳孔。
如同完成了任务的影子,
无声地后退一步,
转身,
滑出了行辕。
只留下那卷摊开的、
泛黄的“遗诏”,
在摇曳的油灯下,
散发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
如同深渊睁开的一只眼睛。
死寂。
行辕内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陈墨僵坐在案后,
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熟悉的、
却又无比陌生的“遗诏”上。
那些简体字扭曲的笔画,
此刻仿佛活了过来,
化作一条条冰冷的锁链,
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
“金山航线…尽在其中…”
朱元璋的冷酷与算计,
让他遍体生寒。
“哐当——!”
一声巨响猛然炸裂死寂!
行辕的破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踹开!
门板撞在土墙上,
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凛冽的江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坞棚的灰尘,
如同怒涛般倒灌而入!
案头的油灯火苗疯狂挣扎了几下,
“噗”地一声…
彻底熄灭!
黑暗中,
徐寿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冲了进来!
他不再是那个被账簿吓瘫的老匠头,
此刻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混杂着暴怒、
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气息!
官袍被撕扯得破烂,
脸上、
手上布满了新鲜的擦伤和乌青,
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血丝密布!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油纸包,
纸包边缘被捏得变形,
渗出暗红色的、
粘稠的液体!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黑暗的行辕里弥漫开来!
“掌院!掌院!”
徐寿的声音嘶哑扭曲,
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愤怒,
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扑到陈墨案前!
“黄…黄龙头!
黄龙头他…他…”
他剧烈地喘息着,
语无伦次,
布满血丝的那只独眼死死瞪着陈墨的方向,
在黑暗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那帮…那帮天杀的工部胥吏!
狗仗人势!
趁着封库查账…
把…把咱们囤在七号仓…
那批…那批刚到的上等硫磺和精炼鱼胶…
全…全他娘的强搬走了!”
他猛地将手中那个渗血的油纸包重重拍在陈墨面前的案上!
“啪!”
粘稠的暗红液体溅在摊开的“遗诏”图纸上,
也溅在陈墨僵硬的指尖!
温热!
粘腻!
带着浓烈的铁锈味!
“黄师傅…黄师傅带着人去拦…
被…被他们推搡…
从料堆上…
摔下来了!”
徐寿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
“头…头磕在石棱上…
血…
血止不住啊!”
他指着那渗血的油纸包,
浑身剧烈地颤抖。
“这…这是他倒下前…
死死攥在手里的…
改良…改良铁木胶的…
最后…最后一份…
配比…配比单子!”
“他…他吐着血…
说…
说‘硫磺…
硫磺不够了…
胶…胶的韧性…
还…还差火候…
木头…木头…
怕…怕撑不住…咸水…’”
徐寿的声音哽咽住,
巨大的悲愤让他几乎无法言语,
只剩下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黑暗的行辕里,
死寂得可怕。
只有徐寿粗重的喘息声,
和那油纸包里渗出的血滴,
“啪嗒…啪嗒…”
滴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微弱声响。
浓烈的血腥味,
混合着油墨、
灰尘和绝望的气息,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陈墨依旧僵坐在黑暗中。
指尖传来那血液的温热与粘腻,
如同烙铁般灼烫。
眼前,
是黑暗中微微泛着轮廓的、
染血的“遗诏”图纸——
那通往“金山”的虚幻航线。
鼻端,
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来自一个为改良“铁木胶”、
为维系这艘船不散架而倒下呕血的老匠人。
耳中,
是徐寿那混杂着血泪的控诉——
工部胥吏的趁火打劫,
彻底断绝了维系“洪武号”远航的最后一丝材料希望!
账簿如刀。
皇命如锁。
同僚如狼。
匠人泣血。
所有的路,
似乎都被堵死了。
所有的光,
都被掐灭了。
黑暗中,
陈墨缓缓地、
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沾着黄龙头温热鲜血的手。
指尖颤抖着,
摸索着,
触碰到案上那个渗血的油纸包。
粗糙的油纸,
被粘稠的血浸透,
变得柔软而沉重。
他猛地攥紧了那个油纸包!
粘稠温热的血从指缝间溢出!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
滔天愤怒、
以及被逼至绝境后破釜沉舟的…
疯狂火焰!
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
轰然冲破了他冰封的躯壳!
在他干涸的眼眶深处,
在那被黑暗笼罩的瞳孔最底层…
无声地、
却无比狂暴地…
燃烧起来!
金山航线?
洪武遗诏?
都察院的刀?
去他妈的!
他攥着那染血的配方,
如同攥着最后一块燃烧的残骸。
挺直了被无数重压几乎碾碎的脊梁!
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血腥中,
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刮出的寒风,
一字一句,
砸在死寂的行辕里:
“徐寿。”
“点灯。”
“拿纸。”
“磨墨。”
“这‘铁木胶’…”
他举起手中那团浸透鲜血的油纸包,
指缝间滴落的血珠在案上摊开的“遗诏”图纸上,
砸开一朵朵刺目的暗红之花。
“…老子…
亲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