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船厂的坞棚深处,
临时用木板隔出的“格物院行辕”内,
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劣质灯油的烟气、
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几盏油灯的火苗在穿棚而入的江风中摇曳不定,
将墙上钉着的巨幅“洪武号”破损图映得鬼影幢幢。
断裂的铆钉、
撕裂的船壳、
扭曲的铁肋…
如同巨兽身上狰狞的伤口,
无声控诉着江心那场搏命的试航。
陈墨枯坐在一张瘸腿的木案后。
案上堆着小山般高的账册、
物料清单、
请调文书。
墨迹未干的清单上,
密密麻麻罗列着触目惊心的需求:
“百年巨木二十根…
熟铁三万斤…
桐油八千斤…
硫磺三千斤…
精铜两千斤…”
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石头,
压得他喘不过气。
户部、工部那些老吏们推诿、
哭穷、
打太极的嘴脸在眼前晃动。
“金山”?
他们只看到眼前这无底洞般的消耗!
他捏着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笔尖悬在“铁木胶配方改良”几个字上,
久久无法落下。
“黄龙头”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绝望的呓语,
“木头…撑不住啊…”,
如同跗骨之蛆,
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试航的伤损,
远超预估。
那强行锁死的船尾,
那狂暴的推力,
在江心暗流和礁石的撕扯下,
暴露了“铁肋木壳”最致命的脆弱——
钢铁与木头膨胀系数的差异,
在剧烈温变和应力下,
足以撕裂最坚固的榫卯和铁箍!
改良铁木胶,
增强其韧性、
耐水性、
抗剪切力…
成了维系这艘“铁棺材”不散架的唯一希望。
可这改良…
需要时间!
需要海量的实验!
需要…
皇帝最缺的东西——耐心!
“啪嗒!”
一滴浓稠的墨汁从僵硬的笔尖滴落,
在清单上“硫磺三千斤”旁晕开一团刺目的污黑。
就在这时。
“哐当!”
行辕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猛地撞开!
刺骨的江风裹挟着坞棚的灰尘和寒意倒灌而入!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挣扎,
几乎熄灭!
徐寿如同被鬼追着,
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脸上不再是修复机器时的亢奋,
而是布满了惊惶的惨白和冷汗!
官袍的前襟沾满了乌黑的油泥,
一只袖子被撕开了大口子,
露出里面烫得发红的胳膊。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本边缘卷曲、
沾满油污和指痕的厚册子,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掌…掌院!”
徐寿的声音劈了叉,
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冲到陈墨案前,
将手中的册子“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上!
震得墨汁四溅!
“户…户部的人来了!
还…还有都察院那个活阎王!
周…周御史!”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墨,
嘴唇哆嗦着,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查…查账!
查格物院…
所有物料支用!
尤其是…
是那…那批沙金!”
“沙金”二字,
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
狠狠刺入陈墨的心脏!
他浑身猛地一僵!
案后疲惫佝偻的身体瞬间绷直!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批沙金!
那批混杂着铁矿砂、
黯淡无光、
被当作“合金催化剂”投入熔炉、
换来暗金气缸的…
救命稻草!
也是…
悬在头顶的…
索命绞索!
格物院的物料账,
尤其是金、银、铜、铁等贵重物资的支用,
向来是笔糊涂账。
初期在朱元璋“不惜一切”的严旨下,
一切以“快”为先,
调拨混乱,
损耗惊人。
为了驱动那台金刚铁心,
为了堵住各处窟窿,
为了应付工部户部那些如狼似虎的掣肘,
许多物料的支用根本没有清晰记录!
尤其是那批沙金!
当初为了抢时间,
为了应对“断铁”危机,
徐寿带人几乎是粗暴地将整箱沙金倒入了熔炉,
根本来不及称量!
更遑论详细记录其去向、
损耗、
以及最终那神秘合金的产出比例!
这本被徐寿死死攥着的“物料支用总账”,
就是一本巨大的、
足以吞噬一切的…
黑洞!
“他们…他们就在外面!”
徐寿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音,
指着行辕外火光晃动、
人影幢幢的坞棚深处。
“周阎王带着人…
封了物料库!
扣了所有当值的书吏!
现在…
现在正拿着账册…
对着库里剩下的那点硫磺、
铜锭…
一笔一笔地核!”
他猛地抓住陈墨的手臂,
力道大得惊人,
布满烫疤的脸上肌肉扭曲。
“掌院!
那沙金…
那沙金账…
根本对不上啊!
库里…库里现在连一两沙金都没有!
账上…账上却还挂着三千七百两的亏空!
还有…还有那些精铁、
铜料…
损耗…
损耗根本没法交代!
周阎王…周阎王说…
说这是…
贪墨!
是欺君!”
“贪墨!欺君!”
这四个字,
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陈墨的神经上!
户部断铁在前,
都察院查账在后!
这根本就是…
一套组合拳!
一套要将他、
将格物院、
甚至将“洪武号”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
绝杀!
利用那批无法核销的沙金亏空,
撬开整个物料账的巨大漏洞!
将所有的超额损耗、
混乱支用,
全部打成贪墨!
在“金山航线”的巨大压力下,
在皇帝那“犁开万里波涛”的野望前,
任何阻碍和污点,
都足以成为将他碾碎的借口!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墨的后背!
那巨大的疲惫感被一种刺骨的危机感强行驱散!
他猛地甩开徐寿的手,
一把抓起案上那本沾满油污的厚册子!
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飞快地翻动着!
泛黄的纸页上,
墨迹潦草混乱,
许多地方涂改严重,
支用记录模糊不清,
尤其是“金砂”一项,
只潦草地写着“入库三千七百两”,
后续的“支用”栏,
只有几个语焉不详的“熔铸耗用”、“损耗若干”,
具体数字、去向…
一片空白!
如同一个咧着嘴的深渊!
“废物!”
陈墨猛地将账册狠狠摔在案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脸色惨白的徐寿,
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当初…
让你管账…
你是怎么管的?!”
“沙金入炉…
为何不记明细?!
损耗几何?!
产出合金多少?!
去向何处?!
为何…
一个字都没有?!”
徐寿被陈墨眼中的怒火和质问骇得倒退一步,
脸上血色褪尽,
嘴唇哆嗦着:
“我…我…
当时…
当时铁断了…
机器要瘫了…
陛下…陛下等着…
您…您催得急…
让…让不惜一切…”
他语无伦次,
巨大的委屈和恐惧交织,
猛地爆发出来:
“我…我就一个打铁的!
我哪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账目?!
您让我管…
我就…
我就记个大概…
想着…
想着先把东西弄出来…”
他指着外面坞棚里那台隐约传来低沉脉动的机器,
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东西…
东西不是成了吗?!
那金刚铁心…
它…它不好用吗?!
没有它…
这‘洪武’号…
早他妈沉江底了!”
“好用?!”
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讥诮!
“是好用!
好用得…
现在都察院的刀…
就要架在你我脖子上了!”
他指着那本摊开的、
如同催命符般的账册。
“你告诉我!
这三千七百两沙金的亏空!
这无法核销的损耗!
怎么填?!
拿什么填?!
拿你那金刚铁心去填吗?!”
“我…我…”
徐寿被噎得哑口无言,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着陈墨眼中那冰冷的绝望和怒火,
看着案上那本如同毒蛇般的账册,
又想起外面周阎王那张铁青的、
不近人情的脸…
他布满烫疤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
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双手死死抓住陈墨官袍的下摆,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涕泪横流地嘶喊:
“掌院!
您…您想想办法!
您…您有洪武爷托梦…
您…您有遗诏…
您去跟陛下说!
去跟陛下说啊!
那沙金…
那沙金都化在铁里了!
都变成那金刚不坏的气缸了!
那不是贪墨!
那是…那是天工造化啊!”
“天工造化?”
陈墨看着脚下这个因恐惧而崩溃的老匠头,
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嘶喊,
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
跟朱元璋说?
说那沙金化作了气缸?
在“贪墨”的实据面前,
在“金山”的巨大诱惑和压力下,
“天授遗诏”的光环,
还能护得住这触目惊心的账目黑洞吗?
皇帝要的是结果,
是金山!
是劈波斩浪的巨舰!
至于这过程中损耗了多少真金白银,
死了多少人,
用了多少“天工造化”…
在“犁开万里波涛”的宏图面前,
都不过是…
可以随时抹去的代价!
行辕外,
杂乱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声越来越近!
火把的光亮将几个穿着青色官袍、
面色冷峻的户部吏员的身影投射在破败的门板上!
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清晰地穿透进来:
“陈掌院何在?!
都察院御史周廷璋,
奉旨核查格物院物料支用!
请掌院…
速速交出所有账簿!
配合勘查!”
周阎王!
来了!
徐寿听到这声音,
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
抓住陈墨袍角的手无力地松开,
整个人瘫软在地,
眼神涣散,
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陈墨缓缓闭上眼。
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霉味、
灯油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
再睁开时,
眼中所有的怒火、
悲凉、
恐惧都被强行压下,
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
他弯腰,
捡起地上那本沾满徐寿汗水和泪水的厚厚账册。
指尖拂过封面上“格物院物料支用总账”几个模糊的墨字。
账簿如刀。
刀已出鞘。
他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
脸上那干涸的泥污如同冰冷的面具。
他不再看瘫软在地的徐寿,
转身,
一步一步,
走向那扇被火把光亮和冰冷目光充斥的…
破败木门。
每一步,
都踏在深渊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