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襄阳东门之外地形崎岖,且有汉江水道阻隔。
可他李定国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没走出多远,就在驿路上拦住数名马商。
得知对方一行人准备前往襄阳后。
李定国靠怀中留存的把总符令,直接报上襄世子朱常澜之名。
“借尔快马两匹,入城后且去襄王府,找世子殿下索钱!”
期间,李定国亦曾尝试前往城南,寻找张献忠所率先锋彪骑。
可当他靠近后,却是远远瞧见遍地残肢,地上积雪更是为鲜血染红。
如是这般,待李定国连夜冒雪赶回营地,已是第二天巳时初。
只见在荆山之间、蛮河水畔。
有一凋敝小镇名曰巡检。
其为原洪武年间,南漳县衙下设次县巡检司所在。
故而得此镇名。
张献忠大军前锋自房县杀来后。
为躲避湖广境内其他官军,特意沿此山脉关隘之间绕行,进而顺路攻占此间小镇,屠尽此县巡检司官吏。
其原计划,乃是于此处暂建营地整理辎重。
并乘机亲率二千骑兵趁夜袭扰襄阳。
只求能够趁着城中空虚一举将其攻破。
从而斩首襄王构陷杨嗣昌,以及劫掠城中储备十五万两军资。
可现在,营地之中却是一片哀鸿遍野之景。
“二哥,你说我俩.....”
刘文秀摸着后颈淤伤,战战兢兢地提问道。
李定国闻言,亦是心头一沉。
两人目之所及处,尽是伤兵残马。
光从这一结果来看。
就可知昨晚里应外合之策失败后,前锋主力亦受重挫。
“宁宇、抚南,你们回来就好,今日雪势甚大,速来帐中取暖。”
待李定国等行至主帐前。
但见一面容冷峻、目光阴鸷之人出帐前来迎接。
此人便是献忠四义子之长、最受日后大西王倚重者
——(未来的)平东将军孙可望!
“昨夜父帅乘夜奔袭,明令所有将士均不得明火出声。”
“可结果刚一靠近城墙,就遭守军炮火轰击。不过炮击一轮即停,起初并无连绵之势。”
“收拢前锋主力后,父帅看城中火光冲天,原以为是尔等将要得手,守军只在做困兽之斗而已。”
“父帅便强令骑兵继续递进,尝试以爆火药破开城门。”
“可没成想,那城墙四周竟布满拒马陷坑,众先锋因夜黑雪大未能看清,纷纷失足落马。”
“城墙守军借机再度发难,各类炮矢接连不停,先锋彪骑死伤惨重,只得匆忙退兵。”
听见兄长如此通报,李定国二人顿觉心中愧疚不已。
若不是他们一十八骑失手,何至于沦落至此。
“兄长,敢问城中其他先行潜入、假扮商贾的弟兄们呢?”
“至今无人归来,想必昨晚亦被官军杀害。”
见李定国、刘文秀再无其他言语。
孙可望便掀开门帘,将二人带至主帅身前。
三人抬头望去。
只见原巡检司主座上,坐有一身长瘦而面微黄、须长一尺六寸且身着旧制边军棉甲臂铠者。
便是张献忠本人!
“父帅!”
听闻众义子入内,张献忠缓缓抬头。
这位不久前还意气风发、讽骂杨嗣昌的义军统帅。
此刻却是浑身落魄,面覆血污。
其瞳孔之中更是血丝密布,满是幽怨愤懑之意。
“....回来了。”
犹如“黄虎”环视猎物一般。
张献忠死死地盯着李定国二人良久后,才缓缓说道:“昨夜之事,究竟为何!”
“父帅,且听孩儿言之!”
如是这般,李定国将入襄阳城后所见之事尽数讲出。
不过涉及到朱常澜楼上所言,以及雪夜书信等事。
皆被其刻意略去。
由于登仲宣楼后,刘文秀只顾与朱常澄对饮,后又被击晕昏聩。
故而也不知李定国有所隐瞒。
“听尔之意,岂不是我军动向,一早就为这城内所知?”
“怕是如此.....”
张献忠听罢后,不由得独自沉思起来,末了才说上一句:
“唤云枝来!”
适时忽而早春寒风大作,帐前门帘为风雪吹开,顿时令座前三人感到寒意森森。
左右亲信奉令而出。
没消一会儿,负责督卫营地外围的“四将军”艾能奇步入帐中。
“见过父帅!诸兄长亦安!”
待其携令行礼后。
张献忠猛然起身,将腰间佩剑一手扔出。
“老四!持咱手令,即刻去先锋彪骑中,清点襄阳地界出身军士,挨个拷打问话!”
“父帅!胜败乃兵家常事,何故因此迁怒于....”
素来与步卒和善的刘文秀上前劝阻。
但张献忠却是一意孤行,强令艾能奇立刻行事。
“奇袭之令除咱老子外,就属你四人还有先锋知晓。”
“哪怕是城中预先埋伏的兵卒,也未曾告知具体时日,只命见机行事。”
“如今官军提前做了防备,若不是先锋军中有人泄密,难不成还是你四个球小子为之?”
四子见状,或轻声哀叹、或神色凝重、或无甚所谓、或另有所思。
但却再也不敢另有进言。
毕竟自前些年于襄阳谷城二次起兵后。
张献忠就执意效仿李自成,一改过去流寇作风。
尤其对军纪一事无比上心,亲自制定诸多严苛铁律。
比如整军行动时,若有军士追赶不及以至掉队,即会按律斩首。
轻叹一声后,李定国上前进言道:
“......父帅,儿子另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咱老子最烦这些繁文缛节,有话说有屁放!”
“此处地处两山间夹之地,且近日暴雪连绵,山上亦是云雾弥漫,若是久留于此,恐有不测。”
李定国继续说道:“且我大军行动受河流枯水所限,加之周边官军袭扰,主力行动缓慢。此地仅有三千多名先锋彪骑及车马随兵,如今奇袭之机已失,大军应当立即开拔。”
“贼他妈!”张献忠闻言后,只得抬头怒叹一声。
“父帅,老二说的有些道理,我们不如....”
轰!
还未等孙可望说完,忽听见营地之内传来一阵火药爆炸声。
“官军的虎蹲.....不对,是碗口炮,留神开花弹!!!”
“声音很新,这炮身估计铸成不过半月!!”
常年与明廷军队作战的张献忠等,自是一耳就能听出其声来源。
而当众人冲出主帐。
却见有许多军士止不住地打滚哀嚎:
“有....咳咳咳...毒!这劳什子红烟有毒!!!”
“救额!!!眼睛....眼睛睁不开了!!!”
轰!
众人还未搞清状况,虎蹲炮开火之声就已再度响起。
只见数枚空心炮弹自山上射来。
于营中炸裂开后,却是从中升起一阵血红烟雾,并随寒风四处飘散。
“这....到底是何物!”
李定国顿觉一股辛辣之气飘入口鼻之中。
双目更是感到无比刺痛,泪流如注。
霎时间,整个营地内皆是涕泗横流、呛咳不止之人。
身为四义子之长的孙可望,照着过去与官军交战之经验,连忙喊道:
“毋慌!不过毒烟尔,速以雪覆面!”
一阵擦拭之后,李定国等人总算是能勉强睁开双眼。
可山上之炮却是接连不断。
少时,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股辛辣呛鼻之气味。
除少部分张献忠亲兵以外,大部分先锋军士,都因恐惧这奇怪毒烟四散奔逃。
整个营地顿时乱作一团。
不过好在彼时正是初春雪天。
又是一阵冷风呼啸过后,大半毒烟都已散尽。
虽说众人仍是一副双目红肿、肺咳不止之摸样。
“...咳咳....官军炮声已停,速去..咳....收拢....”
砰!
砰!
砰!
小镇之外、山林之间,忽而再度响起三道间隔极短尖锐炸声。
“是三眼铳!”
熟悉官军战法的李定国等自是明了。
官军将领发令前,必会以三眼铳向空而鸣,以示发号施令。
未几。
一阵马蹄声自镇外山林之中踏来。
“官军铁骑!!!!”
营地外围,哨兵敲响警钟,可却是为时已晚。
只见约有三百多号身披紫花罩甲之重骑。
趁着大雪盖山、云雾弥漫之际。
以纵向队列径直冲营地之内。
刚一接触,官军铁骑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肆意砍杀饱受红烟之苦的义军士兵。
孙可望、李定国等见状立即翻身上马。
领着仓促之间收拢的数百亲兵上前抵挡。
“抚南,速带父帅离去!”
交代完义弟后,李定国手持一杆白蜡长枪,身居先锋最前。
而孙可望则稳居正中,号令众人分左右两队,沿斜线冲出。
意图持以奔走战术袭扰官军铁骑侧面。
“点火!”
双方只一接触,顿时铳声大作。
令义军意想不到的是。
先前官军冲阵,竟刻意留三眼铳而不发。
只待义军斜冲至两翼后,适才趁近触火射之。
霎时,义军彪骑皆被三眼铳所压制。
加之官军有罩甲护身。
义军这边却多是仓促上阵,未及着甲。
仅此一轮互射,就有多名义军落马。
李定国见状,当即快马加鞭,亲率数十骑脱离斜队,绕至官军阵后。
而官军见状,另有一名体壮如柱之军官,率二十余骑重骑迎上。
“杀!!!”
待双方数十名骑兵相互冲撞之际。
李定国单手长枪、纵马飞跃,一击直刺某官军面门。
咚!
只听马蹄落地。
又有血泥溅起。
一名身着重甲、约莫四十余岁者,受此一击后落马而亡。
“老禾!”
可还未等李定国勒马站定,就听见一道怒吼自身后传来,只得连忙回转举枪,横档于身前。
砰!
原是统帅小众铁骑出战之壮汉,见友人遇害,持一口破甲重刀杀至。
只此一刀,就震得李定国虎口开裂、掌心发麻。
白蜡枪杆更是险有断裂之状!
“...是你!”
可更让李定国震惊的是。
眼前这名壮汉,竟是先前在襄阳北街集市之上。
一手拦住福清郡王朱常澄之人,
王府仪卫,庞千户!
“殿下交代过,说你是他友人,最好能留你一条性命。”
“但现如今我弟兄死在你手上,你就得给我偿命来!!”
说话之间,庞千户手上不断加力。
李定国自觉气力不及此人,只得暂且认怂,拼尽全力将重刀偏转至一旁。
卸力脱困后,又赶忙策马收拢周边骑兵,试图拉开距离再冲杀一轮。
庞千户看出李定国之意图后。
立即催促小队重骑纠缠上去。
由于义军彪骑并未着甲,近身缠斗劣势极大。
故而必须尽快摆脱官军铁骑。
发挥自身轻装便捷优势,采取以走致敌之法。
砰!
可那庞千户似是咬定李定国一般,依旧死死跟在旁侧,伺机就是一刀砍出。
接连数次交手之后,李定国手中枪杆已是裂痕累累。
虽说期间他也试图趁势还击,频频回枪刺之。
但苦于庞千户身上重甲,收效甚微。
而在两人不远处。
孙可望坐镇指挥的其余彪骑。
则是继续沿着斜线迂回奔走,兼以骑射阻之,坚决不与官军正面接触。
如此战法,虽说无法穿透官军重甲,但好歹也能继续拖上一阵,令其余义军趁势撤离重整。
片刻过后。
突入官军后阵的数十义军彪骑就已死伤殆尽。
但亏得这批人分兵死命阻之。
倒也成功让官兵无法合为一处。
眼见营中义军及张献忠本人皆已退去。
后方刘文秀吹响哨声,示意众人撤退。
“朝宗!”
李定国挥枪自官军围困之中杀出后,随即向着孙可望处逃去。
而孙可望见状,亦是明白二弟所欲何为,当即策马上前。
二人相交之际。
孙可望将一五石骑弓抛至李定国手中。
后者接过弓箭,立刻挺直身形隐住手上之物。
搭箭于其上,但却悬而不发。
只是一味背身前冲。
而在李定国身后。
庞千户为报友人血仇。
除令部下继续冲杀之外,自己则是继续纵马冲来,死死咬住李定国不放。
期间,孙可望意图拦住此人,并挥刀上前。
可刚一交锋。
这孙可望就险些被庞千户一刀斩断,只得连忙逃开。
围绕营地避敌疾驰之间。
李定国暗自闭上双眼,不由得想起当初竹箘坪一战。
但与过去相比,此刻的他心中却是有了一丝疑问。
“若是真如这朱常澜书信所言,我等今日岂不是又在白费彼此性命。”
可饶是如此。
身为人子应尽之义。
身为义军应行之道。
亦是他李定国无法割舍之物。
“....得罪了!”
行至一围挡转弯处,李定国提前将骑弓拉满。
而后又是趁着庞千户驱马转向之际。
李定国停马侧身,如迅雷般强射一箭。
但听箭矢破空,重骑应声倒地。
涓涓鲜血自罩甲之下流出,落红于荆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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