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府前门石壁之下。
密道暗室之中。
老襄王朱翊铭身着细软鳞甲,独坐于主厅。
被其视作心腹亲信的属官内侍皆分列于两侧。
暗室之外。
更有十数名入府十年以上的仪卫,身着私铸铁札甲,于各殿密道内严阵以待。
而在朱翊铭身后石壁正中。
另悬有一褪色龙袍,细细观之恐已织成数十年之久。
仪卫正(千户)宋炼站于众属官最前,行礼上奏道:“大王,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世子殿下所言行动之时,卑职等是否.....”
话音未落,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
“大王,臣要直谏!”
只见左长史郑泌经贸贸然冲入主厅,满脸怒发冲冠之态。
“臣原本以为,张大人因假意操练王府护卫一事,草草完宴回署办公后,后厅饮乐皆是府上之人假扮。”
“可适才臣翻越王府支取堪合留存,发现世子殿下十来日前,趁仪卫司遣北探查之时,竟暗令众仪卫....”
老襄王未等这位老臣说完,出言打断道:
“此事孤早已知晓,郑卿无需多言。”
听闻自家君上如此态度,郑泌经更是觉得不可理喻。
“大王,按太祖皇帝之祖训,外藩亲王之间不可私下相见,违者一律死罪!”
“无论是出于同宗之情收留对方,还是另有意图,行事都应万般谨慎才对。”
“可大王不仅许其前几日暂住福清郡王府歇息,今夜又按世子殿下之策假意设宴,诈其为诱敌饵料。”
言至于此,郑泌经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不满。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叩地道:
“十来日前,大王与世子殿下的一场夜谈过后,全然不顾臣等数十年来殚精竭虑,行事愈发锋芒,究竟是为何?”
眼见这位王府老人竟如此激动,朱翊铭缓缓起身上前,将郑泌经搀扶起来。
“大王!行事务必以襄藩八世祖业为重啊!”
“卿所言之事,孤自有定夺。倒是郑卿年岁已逾古稀,今后切莫再行此举。”
说着,朱翊铭抽回双手背至身后,一人踱步至褪色龙袍之下,对着其心腹属官们直言道:
“虽说襄藩一脉门庭显耀至今,全赖初祖宪王殿下公忠体国、三辞皇位所得贤王之美名。”
“但当年荣肃郡王趁大宗势微,擅专大权兴建此间密室之后,孤以上三代襄王,却都未曾将此间此袍销毁。”
“也不知父王等立于此袍下时,心中到底会作何感想。”
自入密室后沉默至今的宋炼见时辰将至,无视呆立于一旁的郑泌经,主动上前请令:
“大王,可要按先前令旨行事?”
“澜儿现在何处?”
宋炼回答道:“世子殿下与贼首共登仲宣楼,另有福清郡王和一名贼寇随同。”
“嗯,有武痴儿在,足以保证澜儿无虞。”老襄王随即下令道,“命众仪卫及护卫军士,提前一个时辰行动!”
原本自知直谏无效、于一旁收声静立的郑泌经见状,连忙再度上前劝阻。
“大王!先前所定之策,明明是于子时午夜行事,这般突然起事,岂不是置世子殿下于危险之中?”
“儿孙自有儿孙福,今晨议事之时,孤便有意试探澜儿心术谋略,虽说仍显稚嫩,但这孩子却已初有人君之相。”
老襄王朱翊铭继续说道:“但其言行之间,仍有许多令孤不甚明了之处,此番突然起事,便是孤对他的第二试。”
..............
除了作为一位军校生之外。
穿越前的朱常澜。
还曾是一名常年混迹澄空学园,堪称骨灰级别的GALGAME玩家。
这套人生经验虽说于平时可谓无甚鸟用。
但在深谙字里行间的情感拉扯之后。
倒也让朱常澜能够敏感察觉到,他人在交谈时的一些细微转变。
可能是一次极其微小的面部表情动作。
也可能是说话语气的一点异样。
亦或是一次别有深意的肢体语言。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好感度临界,准备切路线。
“不过听把总兄弟所言,似是另有一番想法?”
说出此话后。
朱常澜又是故作轻松,斜靠于楼阁护栏之上,静待李定国吐露心声。
“......卑职乃陕西延安府人士,自懂事起,就只见得黄沙漫天,天旱少雨。”
沉默片刻后,李定国终是缓缓开口说道:
“各府县内,皆是待毙之饥民。然官府征缴屡屡加派,省中仅有的肥沃土地,亦尽为秦王府所据。”
“卑职仍记得,少长十岁时,左右邻家亲长受加派之苦,累死于几亩薄田之上。”
“然值此际,那秦王府全然不顾省内百姓开仓赈济之哀求,依旧日夜独居于两千亩王府之内,笙歌不停饮乐不止。”
话至于此,李定国便黯然沉默起来。
毕竟再说下去,就是这位李晋王十岁参加义军之事了。
不说也是情有可原。
斟酌之余,朱常澜示意身旁胞弟将温酒提来一壶。
“把总兄弟想必对宗藩子弟多有怨恨,而今听闻我襄藩事迹,心中不免有所矛盾?”
几杯温热米酒下肚后,李定国面色微红,行事不禁略有松解,直言不讳道:
“有那么一刹那,卑职不禁想到,若是殿下父子就藩于陕西,或许村中亲长也不至于曝尸荒田之上。”
“不过.....我朝宗藩受封于各省州府,秦藩之流可谓多如牛毛,而如殿下者终究少如麟角。”
“家父不过贫贱农户,后认一义父亦是.....革籍军户,卑职自幼少读书不甚识大体,本不应妄言国政之事。”
“但卑职确信,此间年岁各类人物,究竟何为是非对错,后人必有定论。”
说着,两人又是一杯温酒下肚。
互相沉默地看向仲宣楼外的襄阳夜景。
“........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我朝已享国祚二百七十余载。眼下之形势犹如一垂暮老者,遍体顽疾。”
朱常澜扶于栏杆之上,于脑海中一阵搜刮之后,自认为算是得出一套可趁机笼络李定国的言论。
“兄弟所言,我亦是无比赞同。宗藩食禄空耗国财,加之朝中挥霍无度、官绅合流侵田窃税。”
“普天之下早已是贫者无立锥之地、富家贵胄却能拥田万亩,如此结果,真可谓立国不正、亡国有日。”
听到此番惊世言论后,李定国整个人不禁呆愣于原地。
千猜万猜,他李定国也想不到,眼前这位襄世子殿下,竟能有如此见识和决断。
“殿下身为宗藩子弟,却能有如此觉悟……着实令在下倾佩。”
说着,李定国举起手中的仿古犀角杯,歉身向朱常澜敬上一杯。
“兄弟倒是心急了,本世子还有几句话没说完呢。”
朱常澜一如原先在王府院内一般,故作轻松地耸肩笑道:
“朝代更替,本属天道常数,一如人有生老病死一般,立国不正者,自当为他人取代。”
“可这话,终究是一般而论。我等所处之世,远非寻常朝代更替之时。”
是的,远非寻常。
这话不仅是说给李定国听,更是说给朱常澜自己听。
若是说自古以来,华夏民族始终与北方的马群之主相互抗衡斗争。
那么这满清八旗,便可称之为历朝历代胡虏之祸最为凶险者。
想到这里,朱常澜不禁抬头远眺起天空。
但见鹅毛大雪之上,一道无边无际的黑云,其势巍然,犹如张牙舞爪之恶鬼,令人心中不禁一颤。
“当今天下,若无有识之士弥合裂土,迟早必将亡于建奴。”
听见此言,李定国煞是不解。
“建奴叛明自立,虽占据辽东之土,且屡次借道劫掠,然终究乃一渔猎骑射之蛮夷罢了,殿下何以如此重视?”
“把总称其为骑猎野人,可实际上,满清军势早已不将骑射战术视作主流。”
经过数论大型会战之后。
通过充分吸收降卒工匠。
现在的满清早已不是以渔猎为生的野蛮民族。
虽说其内政治国之术仍旧血腥腌臜。
动不动就在内部针对性屠杀“无谷人”。
但纯就军制而言,放眼此刻欧亚诸国,绝无能与之匹敌者。
朱常澜见状,顺势将话锋一转。
明末入关前后的满清八旗,其核心战力主要有二。
其一者,身着八十斤超重盔(棉)甲,乘骑军马移动的机动步兵集团。
其二者,靠劫掠工匠和缴获仿造构建的野战炮兵部队。
做个不恰当的比方。
若是暂且忽略武器技术上的代差。
能与巅峰时期的八旗部队相媲美者。
唯有后世随拿破仑横扫欧陆诸国之精锐:
近卫龙骑兵!
每逢野战,满清的重甲步兵即可通过军马进行机动部署。
待占据有利地势后。
再令重甲步兵原地下马,构建方阵队形向前推进。
而当八旗步兵与敌缠斗时。
位居两翼的重装冲击骑兵,会在击退敌军骑兵后猛袭侧翼。
其间更有密集火铳、弓弩,甚至火炮部队进行协同作战。
与如此复杂、精密的多兵种协同作战体系相比。
晚期明军却因军制弊端,加上常年和蒙古老乡玩“治安战”。
早就彻底丧失了大兵团作战能力。
这也正是为何,明军在小规模战役中屡次击退八旗。
却始终无法在战略决战时取胜。
而农民起义军中最为强大的两支:
大西军和大顺军。
其领袖皆是边军出身。
麾下军队亦不过是九镇边军战术的劣化继承者。
绝非巅峰八旗对手。
“…如是这般,以我之所闻,若是将来有一日满清入关杀来,无论是朝廷还是各路贼军,皆无法与之匹敌。”
“届时,巍巍华夏必将神州陆沉、衣冠沦丧。”
听见朱常澜此番论断。
虽说仍有疑惑,但李定国倒是得出了一个结论:
“殿下此言,着实令人不解。若是照此番言论,眼下正值我华夏山河存亡之时,但各地起义造反者却又连绵不绝,岂不是无形之中在为建奴助力?”
看着李定国如此执着之样。
朱常澜大致猜的到,这位少年将军是在间接试探自己的态度。
“把总兄弟可是误会了,我绝非此意。”
“起事者,皆因朝廷暴敛而奋起抗争不义之人。”
“而今朝廷昏聩、施政无德,令万千子民犹如饥寒待毙之婴儿。”
“此番无道之世,怎可怪罪百姓自保之举。”
“我所言者,只是想为兄弟提点关外建奴之棘手。”
这番话语一出,李定国倒是有些被气笑了。
“义军有理,可建奴亦是祸端,殿下这话岂不是有些瞻前顾后、两头讨好之嫌?”
语毕,李定国举起杯中将冷之新酒,敬奉后又一口闷尽。
这下倒是让朱常澜有些忍不住了:
哥们,你都直言义军了,这假扮官军的戏码还演的下去吗。
不过鉴于这层窗户纸还未捅破。
朱常澜也只得举起酒杯回敬李定国后,继续说道:
“把总所言,绝非我之本意。”
“官军所奉之道,乃是忠君护明消灭贼寇,而义军所行之事,乃是与暴政相抗争,救斯民于大旱之际。”
“这两者之间看似互相矛盾,但其内在却是一致,即寻出一条救治天下之路。”
“于官军言,天下便是大明,是圣上,是朝廷,故而需要消灭义军整顿河山。”
“于义军言,这天下实乃万万斯民,是九洲万方饥寒待毙之百姓,故而必须推翻朝廷再造河山。”
对于此番言论,李定国倒是并未反对。
敬举酒壶将二人杯盏再度添满后。
李定国看似无奈地说道:“殿下此话虽说通透,但既是如此,建奴之论又该如何见解?”
“把总可知亡国与亡天下之区别?”朱常澜回答道,“世间万物,皆有先后主次,无论义军还是朝廷,都须明白,眼下各地兵祸实际上......”
咻~
话还未说完,朱常澜忽而听见王府之内传来一声尖哨。
而李定国闻之,脸色立刻惊变。
“把总兄弟,这是.....”
朱常澜略带提防地上前询问,却是只见寒光一闪。
仅是一呼一吸之间,这李定国就从衣内抽出一柄贴身短刃,朝着朱常澜手脚砍去。
看样子,是想废我手脚擒为人质吧!
腹诽之余。
幸得朱常澜早有防备连忙向后躲闪,这才堪堪避开。
这是怎么回事?
动手的时辰不是还没到吗?
朱常澜连忙自观礼台退入仲宣楼内。
在他身后不远处。
同样响起一阵瓷碗破碎的声音。
“大哥!”
朱常澄见情况有变,一脚踹翻桌椅并以迅雷之势刺出一枪,将刘文秀手中短刃打飞。
而后朱常澄又是立马提枪,赶至自家兄长身边护卫,正面对上李定国。
铛!铛!铛!铛!
两人只一照面,朱常澄手中的枣木长枪就已接连刺出。
可其攻击却是被李定国悉数挡下。
正所谓寸短寸险。
李定国凭一手半尺短刃,趁着朱常澄手中长枪施展不开之际,以舍命之态不断逼近。
“刚才那声哨响,是什么暗号吗?”
“义军准备强行斩首?”
“还是说……我们这边提前动手了?”
还未搞清楚状况,却见刘文秀已然重拾刀刃杀至。
“这武痴儿,是想让我一人逃跑,他一个对付两人吗?”
“……下去招喊护卫确是稳妥之策,可朱常澄要是腹背受敌,李定国未必会对他手下留情。”
“这刘文秀水上功夫十分拿手,可近身搏杀倒是一般,且就试下跟那老兵油子学的手法,出点阴招!”
为护住朱常澄后方。
朱常澜主动止步,以身拦在刘文秀前方。
“难得受你一饭之恩,得罪了!”
刘文秀一声怒吼,持一同款短刃冲来。
然朱常澜对此却是毫无惧色。
“刘蜀王,可莫嫌我手黑!”
心中如此一念,朱常澜当即提起架势。
两人刚一相触。
就见朱常澜于毫厘间向左闪步避开刀刃,同时右爪作砍击之状。
以不计刀刃割伤为代价,死死扣住刘文秀持刀手腕。
而后,他又是趁着双方角力之际突然向左转体。
强行使出一招“怪蟒翻身”。
靠着身高体型优势,将刘文秀过肩摔倒。
咚!
趁着对手倒地未起。
朱常澜迅速上前,补上一记“腋下偷桃”,同时猛击刘文秀裆部和胸口令其失去战力。
“你...贵为.........世子,出招怎...么...如此歹毒!”
百般武艺,此乃黑龙十八手。
朱常澜于心中戏谑同时。
顺着楼阁窗户向王府方向撇去一眼。
只见与城墙相邻的后厅位置,突然燃起一阵大火。
紧接着,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响起。
朱常澜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今日下午的时候似乎还对自己叫过一声“叔父”。
“虽说跟计划有些出入,但这一场福禄宴到底还是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