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张克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起来。
虽未有任何言语。
但光是瞅着这老倔牛之表情神色。
朱常澜就已经大致读出其人心中之话:
癔病未消?
殿下莫不是在拿府县各官当傻子糊弄。
天底下,哪有害了癔病的人还会这般自认的道理?!!
“想气就气吧,这率军之语,原本无非是想借机一窥本地官吏立场态度,找出其中有私下密奏朝廷之隐患人物,而后优先进行处置。”
“再者说,当初老唐王被论罪,是因他明确违背崇祯之命,在朝廷严词拒绝勤王奏疏之后,仍执意率兵离开封国所致。”
“光靠着席间议事之言,而无实际之行动,就算有人捅到朝廷上去也定不了任何罪状。”
想到这。
朱常澜无视着面前的张克俭,自行走到议事堂正中间,环视周围官吏继续说道:
“襄阳护卫指挥使司调动,需勘合郧襄兵备道兵符及襄国金印,乃英宗皇帝所定旧制。”
“目前贼寇尚未围攻宗藩所在城池,若无我王府同意,诸位怕是调动不了这两千余名护卫军士。”
“而且,张佥事可不要误会本世子的意思。”
“游赏南漳也好、亲率出征也罢——无论张佥事想要怎么称呼,本世子只是随军一同行动而已,统帅之位仍由薛千山指挥使执掌,。”
“有王知府统军惨败在前,让我无法放心诸位监军之能力。随行目的,只是为确保本地各官不会对剿匪一事横加干涉、妄言指挥。”
听到世子殿下对本地官府诸僚之评价。
张克俭及周遭各主管确实没法做任何辩驳。
毕竟有那王承曾之惨败在先,再作任何解释都是多余之论。
且按朝廷体制。
调动王府护卫以及本地卫所承袭军户后。
还需由张克俭亲自担负监军一职。
可谁人不知那薛千山素来与张克俭不和。
万一到时两人之间脾气上来贻误剿匪指挥之要务,致使官军再度落败。
那可真就得要万事休矣了。
如是这般。
堂上众官细细思之。
好像还真不如就以这襄世子出游为借口。
从而绕开王府护卫调动之桎梏,让那薛千山能够放手一搏。
“殿下无论如何,要随护卫军士一道离城而去吗?”张克俭问道。
“这护卫指挥使司,乃是我襄王府名下唯有的安身立命之倚仗,可是万般不得有失,故不得轻易交付于诸位,以免重蹈王知府之覆辙。”
看周围诸官神色。
虽有部分人转为赞同之意。
但多数地方主官仍是面有抵触之情。
朱常澜便按先前准备之方法,踱步朝着议事堂门口走去。
只一撇。
朱常澜就遥遥看见。
在议事堂正对面、府衙门厅旁边。
为行辕兵士所阻拦的一众闹事官绅之中。
乔装潜伏就位的几名左家军兵士之身影。
确保视线对上后。
朱常澜随即按先前传令之暗号。
背对议事堂诸官,以双手作女子之万福礼。
示意几名兵士立刻按左梦梅先前嘱咐行事。
...........
“贼老天!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安家在襄阳城里,就算闹了贼寇也能靠这城墙苟且偷生,等朝廷推荐委任再拍屁股走人。”
“一个个生怕担责,只顾逞口舌之快,在这里推诿扯皮,就是不言发兵征讨之事!”
“再这般拖延下去,咱们大家田间地头些许家产,可都要被那帮贼寇糟蹋完了!!”
见不知谁家之仆役又在带头吼叫。
数十名坐饮遮阳于府衙之外的官绅大户们。
连忙命手下恶仆随挑事之人一道,趁机上前闹事施压。
意图逼迫知府衙门速速拿出一个剿寇方略出来。
毕竟有别家人带头。
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不用自家担责。
游击将军黎民安见状,立刻命兵士们上前阻拦。
但仅靠这十数名留守行辕之营兵,又怎能拦下人势汹汹的家奴恶仆。
更遑论这些官绅之中,随便挑出来几个就是当年位列中枢各部的致仕京官要员。
其人名下,还有不少学生、子侄正在朝中为官。
而负责维持府衙秩序的黎民安,不过一介三品游击将军。
就算官绅纵容恶仆,对这些兵士拳脚相加,他黎民安也说不得一个不字,只能与弟兄们一道勉力阻挡一二。
此轮闹事兴起后未及一刻。
暗藏于闹事众仆之中的左家军兵士瞅准时机,抬手就朝前方掷出一枚石块。
只听砰地一声。
当场就有一名行辕兵士被砸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其余兵士见状。
自是再也无法忍受此间恶仆之挑衅,甩开膀子就冲了上去。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唯恐各家大户奴仆被打伤,游击将军黎民安只能从中叫停,赶忙将一众行辕留守兵士支开。
毕竟先前势头汹汹时。
议事堂中的府县各官,为避免与在场官绅之间产生冲突,故意对黎民安之请求视而不见。
现在冲突闹大。
自然就别怪他黎民安明哲保身了。
“散!”
随着游击将军一声令下。
行辕留守兵士们立刻扔下手中所持水火棍,扶着受伤弟兄直往旁侧躲开。
而官绅见此间再无他人阻拦。
便是连忙从遮阳藤椅之上站起,鱼贯涌入知府衙门议事堂前。
其中,年龄最大的几名致仕京官则是无比自觉地站于众人之前。
见得府县各官皆在堂中。
官绅大户们在按礼法程序对朱常澜行完揖礼之后。
随即朝着一众官吏严声怒斥起来:
“尔等食君之禄,自当报效朝廷、保境安民。可如今贼寇汹汹,窃占南漳一县之地,尔等竟还在此处舞文弄墨、咬文嚼字。”
“先前王承曾惨败民变贱农,不过是其轻敌冒进、误中贼寇奸计罢了,何须为这两千余名贼寇瞻前顾后。”
“按我大明籍制,军户阵亡,自有子侄兄弟承袭,张佥事为何还不速令各卫归建,早日发兵剿贼?”
见得一帮“离休老干部”如此闹事。
众官碍于其人朝中关系,自是只得满口好言相劝。
唯有张克俭,仍是立于议事堂上,对一众致仕官绅严正规劝道:
“诸位老先生皆为昔日朝廷之柱石,应是明了这府衙难处,如今我们所议事者,正是为了妥善处理此间民变之事,”
“对于领兵一事,朝廷自有法度体制在此,若是行事匆忙而失了体统,亦是有悖.......”
未等张克俭说完。
为首一名年逾八旬、且家产皆在南漳附近之老绅。
拄着拐杖厉声呵斥道:
“张佥事乃一流官,且不日就将调任河南,届时调令一至,你张克俭倒是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我等皓首老人不同,家产子女皆在本府各县,若是放任贼寇做大,以至家族如枣阳尚家所遇一般,可该如何?”
吵闹之间。
朱常澜端坐于议事堂主座之上,手持一盏茶汤,不紧不慢地“煽风点火”起来:
“诸位还请莫要喧嚣,先前我等已经议论出了一则剿贼方略,此间只因朝廷兵制约束,致使官军暂时无法调集征讨,待府衙议事结束,自会给老先生们一个交代。”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句看似“无心”的提点之言。
深知本地官场拖拉习气的致仕官绅们更是打心眼里认定。
以张克俭为首的府县官吏们。
皆是惧于先前王承曾之惨败,担忧领兵不利被朝廷追责,便想借口议事,将剿匪一事拖延下去,靠城墙倚仗拖到杨嗣昌大军归来。
如此行事,这些官吏倒是安稳了。
可大户们位于各县之家产,就不知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为保自家田产及乡下宅院、地窖存银无失。
大户们可谓油盐不进、充耳不听。
无论张克俭如何客气规劝。
其人都只是怒声驳斥,逼迫府衙必须立刻拿出处置之法。
如此一来二去。
纵是张克俭这般人物,也是经不住此等胡搅蛮缠,只得暗自叹息让步道:
“.....还请世子....提领王府指挥使薛千山处置剿匪事宜!”
听闻此言。
一直暗搓搓表示难当大任的薛千山。
亦是如同自己的老冤家张克俭一样。
暗自长叹了一声。
.........
待议事完毕三日之后。
除暗中派遣仪卫家丁,全程探查掌握民变贼寇动向之外。
这王府上下也在朱常澜的一道道令旨下被调动起来。
粮草、甲胄、兵刃、战马、神机火器………
借王府护卫之名头,暗中存储的武备被按时调出,尽数武装至每名军士及家丁手中。
当然。
为稍作避嫌,此番为朱常澜所征调之家丁,皆不得随大军同路集结。
而是另在开拔前夜先行出动,于大军行进路上再与汇合。
如是这般。
待一切兵备、军士皆已调度就位,大军粮草更是准备充足之后。
朱常澜便于今日辰时先后通禀老襄王以及郭承昊上差,并照会本地知府衙门。
正式使用自己作为襄藩世子之特权。
准备无奏离城,赶赴南漳赏玩。
而后再以各县贼寇闹事为由,调请襄阳护卫指挥使司军士协同援护。
以这般说辞。
朱常澜先后得襄王盖合金印、圣命上差之准许。
并由张克俭行监军之权,暂代郧襄兵备道派发符令。
这套出征调兵之程序,才算是“合规合法”地完成了。
“且不说老头拒绝出面,就连郭承昊也是整日独居于行辕之中,他们两人难不成私下里达成了什么交易?”
思索之余。
朱常澜在左右婢女之帮助下,将一身铁制扎甲穿戴整齐。
虽说府上库存之中,仍有一套为他量体裁衣而制,且穿着更为轻便、舒适的棉甲。
但考虑到绵中所绑铁片久处于夹层之间,置于库房之中数年而无人问津,恐早就腐朽锈烂。
故而还是穿上这身扎甲更为稳妥。
“殿下着此身甲胄,倒也称得上是一幅将军仪表,可谓身形暗藏威武肃杀之势。”
刚一出得厢房寝门。
朱常澜就见左梦梅同样身着一套厚实扎甲,武备齐整地等候着自己。
“左娘子过赞了,倒是娘子此番定要随我同去?”
“这二百余名兵士,平日里只听父帅、兄长及小女子之号令,若是不与殿下同去,怕是临到危急关头使唤不动他们。”
看似一句玩笑话后。
二人随即自王府之中离去。
有左梦梅陪同及王府仪卫司拱卫。
朱常澜一行近百骑,满是肃杀之气从文昌门而出。
但见薛指挥使统辖数千名着甲精锐军士列队于此。
静待世子殿下发令开拔。
根据朝廷先前所定序列。
这襄阳护卫指挥使司麾下,统辖有襄阳卫左所与安陆卫右所。
上旬经张献忠攻城一战后。
郧阳兵备道顾及襄阳营兵皆被杨嗣昌征调,致使城池守备军力薄弱。
为拱卫襄王本尊之安全。
故而令安陆卫右所暂行客调。
与襄阳卫左所合营于襄阳城外岘山大营之中。
两卫账面有步卒骑兵两千二百余人。
除去空饷人员,实则有可战军士一千七百余人。
除此之外。
另有薛千山依靠襄王府之钱粮,持兵备道签准之文书,按规征募的八百余亲兵护卫。
共计两千五百余人。
若是再加上王府私自暗养之家丁,并用王府仪卫司以补充。
再加上左梦梅所领二百余左家军兵士。
这般东挪西凑下来。
这襄王府麾下竟也能凑出三千余着甲军士。
人数虽不及先前王承曾统帅之五千卫所军。
但考虑到本地卫所军士身上,大多只着布料戎装,至多不过有一革甲护身。
故而真论起实际战力。
此番随朱常澜出征剿贼的三千余军士,绝非先前王承曾麾下可比。
“薛指挥使,出征军祀可已完成?”
“回殿下,各方军神皆已祭拜,只差衅旗之仪还未行。”
说着,薛千山命人取来涂祭器具,恭请朱常澜入得旗纛庙中行祀。
“先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名义上乃是外出赏玩而非大军统帅,军祀之事由你定夺即可。”
朱常澜看着瓷碗之中的雄鸡鲜血,手上却无接旗之意。
“殿下,此行虽然卑职挂名统帅,但大军令行皆听殿下之意,若是未居主帅之位而妄行军祀,只怕会引得上神怪罪。”
看着薛千山满脸故作谦卑这状态。
朱常澜自是明白其人意思。
大军开拔、行祀皆会留有存档。
如是这般将衅旗之仪扔给自己。
为的就是在本地官府所留府县记事之中,暗示此番征剿皆是朱常澜之意思,与他薛千山并无关系。
“....也罢。”
朱常澜懒得再与其人废话,便接过大军旗帜及涂祭器具,下马步入城外旗纛庙中,将雄鸡血一笔涂抹于上。
待军祀礼罢。
朱常澜复骑于战马之上,立于三千大军之阵前。
但见军中三阵五方诸营军旗飘扬,各部着甲军士皆是一脸肃静威武之神态。
“穿越至今,耗费这般多心血,终于算是走出了这一步......”
朱常澜深呼吸一口气后。
看向自己第一次领兵出征所统帅的将士们,心中顿生一股豪迈壮烈、气吞山河之意。
“左右传令,大军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