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典仗离去。
朱常澜随即手书一封并核盖火漆印。
而后又唤来在府中任职二十余年、为襄王四子称为“大伴”的老太监王守贤。
令其持世子书信往岘山大营,单独递交呈给薛指挥使。
“王大伴,此事有劳了,切记不可对其他人声张,与大伴同去的内官也要挑些自家信得过的。”朱常澜如是叮嘱道。
“世子千岁还请放心,老奴自当初跟得王妃赐入府中,这命就是随了大王,谁是自家人、谁是外人,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奴心里自当明白。”
目送这位陪伴原主从小长大的大伴离开后。
朱常澜又自行往王府良医所。
还未等入得其间。
他就已经远远地闻见这独院偏厅之中,传来的阵阵草药熬制味道。
遥遥看见前几日随自己一道赶赴枣阳的医官后,朱常澜假意上前客套。
“秦良医,可是在为父王预备今夜药浴之物?”
秦姓医官见世子前来,立马放下手中活计,行揖礼道:“见过世子!”
“父王用药皆由先生亲自监制,可谓十数年的君臣相知,莫得这般见外。”朱常澜说道,“倒是先生才随我出趟归来,还未归家与妻儿休憩几日,就这般匆忙赶回,着实辛苦了。”
如是客套完毕。
朱常澜便在对方引路之下,直入良医所之中。
稍远处的隔间之中,隐约可听见鼾声响起。
“可是昨日重伤的几位仪卫?”朱常澜轻声问道。
“回殿下,正是。”秦医官轻手轻脚地打开良医所正厅,恭请朱常澜入得其中暂坐。
“殿下早先将这几位弟兄送回府上后,小的曾特地检视过其人伤口缝合及用药之法,所为之人确实可称医术精湛。”
“能得先生这般认可,想必这坊间郎中确实有几把刷子。”
接过对方所递药茶后。
朱常澜又追问道:“至于这三人之伤,先生认为.....”
“与殿下所遇医师判断无二,能保住性命已是勉强,日后勤加用药蒸熏涂抹,手脚或能简单行动抓握,但这身武艺已经是废了。”
说着,秦良医正(位同正八品)叹了口气。
朱常澜心中也是为之一沉,不过他并没有将个人情绪表现出来,转而就是询问起另一位伤员情况:
“那早些前来的婢女令红呢,先前看其人还未回房,听府上婢女说她还未从良医所中离开?”
“这令红还在后厅隔挡内涂抹换药,还请殿下稍坐片刻。”秦医官说道,“不过这小娘子脸上之灼伤,怕是很难完全痊愈,先前等候配药之时,所中曾为其尝试药熏一二,但效果不佳,毁容留疤已是无可挽回。”
说话之间。
听得这后厅内传来一声铃响,随即便见到令红被人缓缓推出。
其人身上可谓药汗如瀑,脸上更是有一大半被缠上了涂药麻布。
“殿下!”
见朱常澜身居此间,令红连忙从推椅之上起身行礼。
看着这位婢女脸上扎捆着的上药麻布,以及询问了另三名转运回府重伤仪卫状况后。
朱常澜不由得于心中自我检讨起来:
昨日夜间行事,确实是有些鲁莽了。
虽说劫杀尚家塆时打着贼寇的旗号。
但这借着左家军之手、虐杀枣阳各乡大户一事。
可是实打实地记在我的名下。
未做考虑、不去防备是否有人会暗中下手。
仓促之间入得那回教信徒街中,且并未留够应对之后手,确是有些思考不周。
“....近期各事有些太顺,让我有点飘飘然了吗?”
结束心中所想后。
朱常澜扭头看向秦良医正,得其确认治疗已经结束后。
便示意令红随自己一起朝门外走去。
“殿下亲临此间,可是有其他要事需婢子去做?”
行至府上婢女住所附近,令红怯生生地向前问道。
而朱常澜则是从衣袖之中抽出一份先前亲自拟好的名单,交给对方。
“今后,与你同批的其余十六名婢女,一并由你领头负责。”
“稍后你且按这纸上名单,先遣谷、南、宜三县户籍女子回家探亲一二,算是让其与家里传个信,今后其女子入得王府当差,毋需担忧。”
“另外我先前已令典簿从府中支取些俸禄,明日府上会派车马,你等就着这身王府行头,领了钱再回家探望三五日。”
“待这批人归府之后,你再另派其余婢女回家探视,等众人皆已轮完,你再随最后一批一同归家。”
听得此言,令红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除了感谢殿下能委以自己此间职位之外。
更多的是感涕能得探望家人之机遇。
“....殿下,婢子失礼了!”
不过刚跪拜没多久,令红就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起身跑入众婢女居所之中。
未过一会儿,就听得其中一阵奔走之声,原是其余十六名为朱常澜所购婢女,闻此令旨后一同赶来,当面叩谢世子殿下大恩。
.........
稍晚些时候。
岘山大营。
襄阳护卫指挥使司主帐内。
借...借马?
薛千山看着眼前这位老太监。
心里真可谓一万万个不愿意。
但饶是如此,他薛千山也不敢对这个老太监有任何微词表露。
这王大伴当年是王妃诞子后,宫里御赐到王府上的老人。
二十多年来可谓兢兢业业,陪伴了府上四子成长,并在襄王身边的老大伴去世后,理所应当地接任这内官总管之职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老太监携事亲临,就如同襄王本尊来此一样。
“....公公,还请回禀殿下,这襄阳护卫指挥使司,平日里虽说名头上由兵部供给钱粮开销,但实际上已经几年未有进账。”
“所以说小臣这才处处勤俭,只为麾下弟兄能有口饭吃、有件衣穿。”
“这营中战马,更是臣等节衣缩食才能勉强喂饱,若是这般随意借支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小臣实在是不好交差,所以说..........”
看着这位薛指挥使大人如此畏畏缩缩的模样。
同为王府属臣府仆的王守贤。
自是明白其人言语之中的意思。
索性直接就将世子殿下托付的铅封书信直接递上。
“殿下有言在先,若是薛指挥使着实遇到了麻烦,可先一窥这信中所书之事。”
不明就里的薛千山,在支开左右亲信后。
借着帐内的昏暗烛光,将铅封拆开,细细阅读纸上内容。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
这世子交付给他的,竟然是一纸两千贯钱的欠条!
惊诧之余。
薛千山见这欠条背后,还另附有一张小帖。
“上次知府衙门问话时,薛指挥使那般刻意讥讽,并不惜与张克俭于堂上互殴。”
“所为之目的就是不想让本世子继续追问下去,以免那两千贯钱之事败露吧?”
“个中缘由,我已从张克俭处详细知晓,多亏拜爱卿此番相助,竟令本世子不得不在张克俭面前认怂吃亏了一次,。”
“如是这般,着实可谓既丢了人又失了面,若是薛指挥使确有困难,无法调来数十匹军马,那就还请将这欠条签下,日后再.....”
未等将这小帖读完。
薛千山就连忙撕碎手中欠条,末了还不忘把碎纸片悉数吃入肚里。
“还请公公替小臣答话,殿下所命之事,我襄阳护卫指挥使司定当竭尽全力完成,待明日一早,我就亲自将军马送至王府庄田之上!”
...........
第二天一早。
王府新进婢女张巧儿,揉着昨夜哭红的双眼,简单收捡了几套衣物和府上预支俸禄。
而后就在其余同行婢女的催促下。
身着王府所发婢女衣服,乘上车马往自家归去。
路上,顺路同归谷城县的几名婢女,脸上难掩喜悦之情,纷纷聊起各自家在何乡。
唯有这张巧儿,除了欢喜之外,心中却还是有些隐隐的嫉妒之情。
想当初。
被家人卖入暗市之后。
因年纪相仿、出身相似,加之被囚禁在同一牢间之中。
张巧儿与令红之间很快就因相互鼓气安慰而熟稔。
若是论起个人长相、姿色。
张巧儿更是比令红要胜上几分。
故而在二人相处时。
一想到有令红在一旁陪衬,自己一定能被大户人家买走而非落入平康坊中时。
这张巧儿心中还是会暗含几分优越之情。
可没想到突然被世子殿下救走之后。
这令红却因出身枣阳,幸得世子钦点随其共赴查田之事。
如此一来二去。
令红竟就这般,被殿下亲自委任管理同批入府之婢女。
见得好友能有如此升迁。
张巧儿自是会为其感到高兴。
但也确实感到了一丝丝嫉妒。
“若是当初,这福藩王庄选在谷城,那随世子出趟的一定是我!”
怀着这种心情。
张巧儿颠簸了半日之后。
终是赶在晌午前后。
回到了位于一处名为张家河的村落之中。
据说此间地名,皆因过去有道小溪穿村而过,加之村中皆为张姓,故而得名张家河。
可如今四时不正、气候无常,张家河断流已旧。
仅剩地名空留此处。
“巧儿?!!这不是巧儿吗!先前你爹爹把你送到城里,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刚一入村。
就见一名远方姨娘咋咋呼呼地向张巧儿赶来。
其人身后更是随有上十名村中老妇。
两人之间一阵嘘寒问暖,姨娘言辞中尽是羡慕之意。
“面色这般红润...而且还穿着这身衣裳回来,想必你是被城里哪家大户买走了吧!”
“姨娘说笑了,小女不知承了哪辈子的好运气,被那襄王府选中买为婢女,今日为世子殿下赏赐,特许小女回乡探望父母三五日。”
张巧儿看似云淡风轻之间,将自己身为王府婢女一事炫耀出来,顿时惊得众村妇一时无言以对。
“天爷!!王...王府?!!”姨娘嘴上更是磕巴起来。
炫耀完毕,并于心中暗爽一阵后。
张巧儿端着自己贵为王府婢女的身架。
仿着府上嫲嫲教授的为婢之礼,十分显摆地歉身行了个平礼。
而后便在众人羡慕指点之中往自家住所走去。
不过还未等其人走出多远。
姨娘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喊叫道:
“巧儿,你要回屋的话可得快些,那县衙的差爷正在你家田里丈地,说是你爹爹去年秋粮赋税还没交齐,闹得可凶哩!”
.......
张巧儿穿着一双王府所赐尖头弓鞋,稍有不便地奔行于乡间土路之上。
因自幼长相尚佳,巧儿父母觉得其人有望为大户人家选为婢妾。
故而强令张巧儿自幼缠足。
生养出一双六寸秀美小足。
脚型整体可谓长得纤直美型、高挑细长。
据说城中官绅最为喜爱此道。
(三寸金莲是为满清特色,宋明女子缠足不会强行折骨)
不过也正因此。
受这一双六寸小脚拖累,导致张巧儿奔跑起来十分不便,稍有不慎就会平地摔落。
故而只得如小步快走一般,尽可能地朝家中赶去。
一阵紧赶慢赶之后。
按照记忆里行走过无数遍的通行路径。
张巧儿终是感到自家田亩之上。
还未等其稍稍喘气一二。
却是听见田地之中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声。
“没银子了!没银子了!!你们还要我再说几遍!!”
寻声望去,正是张巧儿的爹爹,护着自家妻子在田地之上,与一众县衙官差推搡扯皮。
“前月为缴那什么练饷,我连女儿都卖了,这才勉强凑齐,现在你们又要来征这粮税,我家什么都不剩了!要征,你们就把我这老骨头拿去烧了,看能不能炼些油出来把这税钱交上!!”
“放肆!”
砰地一声。
为首的一名官差一哨棍将张父打倒,而后令手下驱散张家一众老小。
“尔等贱民,胆敢如此违抗朝廷法度,左右且先将这地里播种之子挖出,看能抵上多少粮税。”
无视着张家上下老小的哀求声。
县衙官差又是一脚重重地踏在张父背上威胁道:
“要是这些粮种也抵不够你家拖欠的粮税,我不管你是买地买房,还是把你这小儿子扔去樊城坊间当娈童,你都得把这银子给老子凑上!”
而在张父身旁。
张母见一群县衙仆役真就开始翻田取种,连忙匍匐在官差脚下,止不住地磕头求饶道:
“挖不得!挖不得啊啊啊!差爷,你们把这田里粮种挖了,我一家老小还有什么活路啊!!!”
“那与我有何干!尔等贱民丝毫不体谅朝廷难处,连着些许粮税都拼凑不齐,要本差来说,尔等这般忤逆,定是那献贼的同伙!!”
一听这官差,将自家与那前岁二度造反的张献忠扯上关系。
一家老小立刻跪下磕头,止不住地直呼冤枉。
如此一遭,张家再也不敢忤逆官差,只能坐看对方将今日才播种下去的粮种挖出,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着,眼中更是流下滴滴血泪。
但这位向来最爱颐指气使的县衙官差。
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家人。
“本差方才说了,这家老小有暗通献贼之嫌疑,等此间”
“大人!还请...手下留...情则个!”
未等官差说完。
这张巧儿终是从田垄之上奔走而来,喘着粗气请求一众县衙仆役停手。
而张家父母见自家长女莫名归来,却是止不住地哀嚎起来,只为让这张巧儿快些离开。
毕竟作为山里人家。
张父张母可是见惯了这些所谓官差之行事作风。
而眼见有一姿色尚佳的小娘子来此。
领头的这位官差,双眼顿时锐利起来。
周遭几名仆役更是停下手上之事,暗自靠拢前来,就等官差一声令下,将这小娘子掳去一旁蹂躏一番。
这等以身抵税之事,他们手里不知道轮过多少次了。
“放肆!本差按衙门官令,正在查清这户所欠粮税,你这小妮子怎敢这般!”
“民....婢子张巧儿,原为这张家长女,前日为襄世子殿下恩宠,入得襄王府为婢,还请官差莫要责怪婢子族亲!”
此言一出。
一众县衙仆役顿时呆立于原地。
“你胡....!”
官差本想驳斥一番,可等他定睛细看。
却是见得这张巧儿身上所穿衣裳,确是城里贵胄人家奴仆之物。
碍于襄王府之威名——哪怕面前之人只是世子殿下的一名婢女——这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未入流官差,自是不敢再有任何造次之举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本地且有襄藩一脉县主居所,官差若是不信,婢子自可随大人往县主尊驾前,凭此身王府婢女行头求证。”
说着,张巧儿又从包裹之中,将自己提前预支的俸禄拿出。
“此番粮税之事,还请官差大人对家父家母手下留情,所欠之钱,婢子可用自身禄钱偿还!”
上前一把拿过张巧儿手中银钱后。
官差于心中暗自估算。
确认自己手头还有不少油水可捞后。
适才令手下仆役停挖粮种,并假惺惺地作揖行礼道:
“冲撞之事,还请小娘子莫要见怪,本差与手下兄弟皆是奉令行事,既然娘子已将粮税缴清,我等自当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