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
二月二十七日傍晚。
距离前岁秋粮赋税征缴结束还余两日。
襄阳西成门外。
左家军行营之内。
左梦梅等遣散营中私妓后。
各总旗按张克俭之要求,将嫖娼兵士全数集合于行营正中空地之上,准备挨个领刑。
不消一会。
整个营地之中便是哀嚎声四起。
先前。
这张克俭因左梦梅与世子殿下外出赏玩暂时不在。
故而只能自行往帐中探查。
结果撩开几间帐幔,入目皆是一派淫靡之相。
每一想起此事。
张克俭心中怒火就愈发猛烈,其人更是坐立难安。
见得几名兵士杖刑完毕后。
张克俭只留下一二府衙属吏于现场监督。
而后便连忙起驾回到府衙官署。
准备今夜定要起个折子,定要论一论这左良玉治军不严之罪过。
张克俭离去之时。
亦有十数名兵士领完了第一轮杖刑。
待这位主官离去。
一众兵士虽面上皆是疼痛难忍之态,身上却是并无一点血水滴落。
深谙行伍假刑手段的几名府衙属吏,自是一眼看出了其中猫腻。
可鉴于顶头上司已经离开。
他们自是不愿得罪这奉襄世子客邀调来的左昆山亲兵。
只是在嘴上客套一番。
重申身为大明兵士要时刻铭记圣上托付、国家重担,不得再有违背军纪之举动。
而后便是十分自觉地回到主帐之中。
嘱咐左梦梅刑罚结束后再唤他们出来作验即可。
待府衙属吏皆已暂离。
空地之上,众兵士继续行刑。
执罚军官手中扁杖看似势大力沉,击股时也会发出清脆肉响。
但六十杖后,每名兵士身上至多只会留下一层轻伤,回帐后躺卧个一天半载的就能行走如常。
论其个中缘由。
只因这每名军官落杖瞬间,都会刻意将手上力气卸去。
故而导致扁杖落股时。
仅有空响,却无实劲。
此间功夫。
与那衙役勒索狱中百姓之法,可谓一脉相承。
有钱、有人、有利,在施杖时便会刻意收力,让领刑之人只遭些许皮肉之苦。
但若是你手中无钱无势无关系。
领刑前也不晓得遣人说情求方便。
那掌刑的衙役自然就会教你亲身领会下,什么叫做字面意义上的皮开肉绽。
“啊~”
看似玩闹一般地发出一声“哀嚎”之后。
原先被张克俭现场抓捕、铁证如山的四十余名嫖妓兵士皆已领完了刑。
全场只剩下那个仍被塞住嘴巴、捆住手脚,不断发出呜咽声音的王虎。
见周遭兵士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王虎脸上顿时冷汗直冒。
常年混迹坊间斗狠,让这个泼皮对危险之事可谓十分敏感。
而现在。
从这满营的兵士眼神之中。
王虎无比清晰地感到:
这些人想杀了自己!
“呜呜呜呜——!”
王虎用劲全身力气挣扎着。
想要逃跑,却被周遭兵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就连下跪求饶都做不到。
只能任由自己就这般被强行架走,而后死死捆在先前兵士们受杖刑的宽窄木桌之上。
手握扁杖的军官见其人已被固定,随即走上前来,对着王虎腰椎之下,就是一发势大力沉的“击股之交”。
只听啪地一声闷响。
才受此一杖。
这位不久前还在平康坊中耀武扬威的王坊头。
就被打得差点背过气去。
其人眼中景色更是有一瞬间变为黑白。
再来几杖,我就真的要死了!
内心愈发恐惧的王虎,拼了命地试图向周遭兵士们求饶。
可无论他如何发出呜咽声响。
如何拼命扭动被捆死的身体。
四周左家军兵士们却都是不为所动。
在这些平日里奸淫劫掠无恶不作、堪称人渣级别的左家军心中。
他们唯一愿意尊敬且遵从的,只有自家大帅左良玉一人而已。
而这左梦梅身为自家大帅养女。
其人所发布一切军令,自然会被视同左良玉亲命。
这些左家军兵士们,才不会管这王虎是什么坊间龙头,或是什么知府嫡侄,就对其人敬上三分。
哪怕是那紫禁城中的皇帝老儿,这些兵士也是毫不在意。
毕竟自投身行伍以来,朝廷可没给他们下拨过一份军饷钱粮。
左家军的一切开销补给。
可都是左良玉带着他们真刀真枪干出来的。
故而,只要领了自家这位左女将军的军命。
那么这些兵士的唯一目的。
就只有趁此机会,将这王虎彻底弄死。
啪!
扁杖夹带着破风时的呼号声,再一次猛砸在王虎臀部。
仅仅两次杖打就令他疼痛难忍,甚至腰椎以下已然有些失去知觉。
如此恐惧之下。
王虎拼了命地用劲扭捏。
终是成功将嘴中碎布块吐出,连忙大声求饶道:
“各位兵爷,是小.....啊啊啊啊啊——”
啪!啪!啪!啪!
左右兵士见这王虎吐出嘴中布块。
为免耳朵受扰。
连忙用尽全力,连续四杖猛挥砸下。
硬是将这王虎活活打昏了过去。
自此之后。
兵士们严格按照张克俭所定之数。
一杖不少地全力打完四十次。
未过一半数时。
这王虎臀部就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
待四十下全部打完。
更是只见一滩烂泥糊于其腰椎之下。
完全不见原本的部位形状。
“唉...造孽啊。”
主帐之中的几名随行府衙属吏,见所有人等皆已行刑完毕,随即出来检视结果。
见得这王虎之惨状。
众官无不心中一紧,愈发不敢在此左家军行营就留。
且不论这营兵之流向来军纪败坏,如似疯狗一般出手不知轻重。
更遑论那左良玉深得圣上信任,一众言官弹劾多次都不见效果。
这几位属吏可谓心里门清。
自是不会为这流官知府之侄,去触这左家军的霉头。
“左女将,还有两位百户,各位总旗官,一切杖刑已毕,此乃张佥事所留签核署名之判罪名状,还请并誊一份于这王虎。”
签署确认之名后。
几位属吏飞也似地从行营之中离去。
左梦梅看着这王虎之惨状,估摸着其人定是活不了半日,无需再做处理。
转而便命手下取来一座前岁夺来的春凳,并按世子所留话语嘱咐道:
“将这王虎置于春凳之上,并将其缓缓抬回平康坊中,以示我左家军之仁厚待民!”
.........
被左家军送回平康坊时。
平日里威风赫赫的王坊头,已然只剩一丝游离之气。
其人腰椎以下之臀部,更是被打成一滩烂肉。
血水好似无止境般从中滴答落下。
仅是在平康坊门前停留的这一小阵。
春凳之下就已经形成一池浅浅的血泊。
负责将其人送回的兵士,见怎么敲门都无人出来迎接。
索性直接一脚将平康坊大门踹开。
本就瑟瑟发抖的坊中众妓,见自家坊头落得如此惨状,自是惊骇不已纷纷自行出逃。
没消一会儿。
这平康坊中就只剩下王虎本人,以及运送他的三五名兵士。
“直娘贼,这烂坊里好东西还不少哩!”
将王虎直接扔在一楼大厅之中,并将张克俭签署确认“谋合淫乱军营”之罪状留下。
这几名兵士便开始在平康坊一层大厅之中大肆抢掠。
夺得一些便于携带的名贵瓷器摆设、扫荡后厅所存流通散钱之后。
兵士们适才洋洋洒洒地离开归营。
周遭其余市井百姓,见这平康坊中门户大开。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其余泼皮皆不在此。
仅有一行将就木、垂而不死的王老八被扔在大厅地面上。
于是纷纷壮起胆量,乌泱泱地冲入平康坊中开始肆意抢掠。
但在没人看见的角落之中。
一名身着普通脚夫装扮之人。
趁周遭无人注意,悄默声地自侧门溜入平康坊中。
而后径直前往王虎所住顶阁寝房。
一阵翻箱倒柜过后。
终是成功劈开床后隔间所藏暗箱,取得其中各类账册。
见目的已成。
其人立刻将账册装收入包裹之中,而后再度趁乱离去。
于九街十八巷中一阵七弯八绕,确认周身并无其他窃卫之人尾随后。
再于搭一汉江乘船行去南岸,并于船舱之中更换行头。
待船一靠岸,其人就隐于北街集市人群之中,独自往那襄王府邸所在归去。
至于这王虎本人。
则是就这般昏迷于自家坊中,始终无一人前来查看伤势。
待得夜深之时。
襄阳知府王承曾听闻侄儿遭遇,连忙派人赶来。
这才发现王虎因下体失禁且躺卧时口鼻皆朝下方。
故而早已溺毙于自己的屎尿之中
.......
“到了这会儿,那王虎应该也已经死了吧。”
自言自语般地轻吟一句后。
朱常澜继续流连于山水假园之中,等候左梦梅回府并特意相邀其人面见老襄王,与自家胞弟们一起共进晚膳。
席间。
虽说众人焦点,主要被吐槽手上事务杂乱繁忙的朱常淦所吸引。
但襄王仍是在一颦一笑之间。
发觉这左梦梅浑身上下气质迥然一变,为人看似清新洒脱不少。
故而也在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起自家长子。
朱常澜自是听懂了老头言语之中含义。
靠装傻充愣,刻意回避掉老头对自己和左梦梅二人的关系探查。
之后。
待晚席散去,朱常澜便独自一人回到自居厢房之中。
只见李典仗早已在其中等候多时。
“辛苦了,路上可有发现锦衣卫之踪迹?”
接过李典仗递上的各色账册。
朱常澜一边认真翻阅其中内容,一边犒劳式地慰问起来。
“派出去的弟兄一路谨慎,在九街十八巷中绕行了半个多时辰才乘船返回,其间并未发现其他窃卫影子。”李典仗说道,“不过说来也奇怪,自那天这郭上差将随行锦衣卫派出城去之后,一直都未能见得其人踪迹,各城门暗中盯梢的弟兄也未发现有何异动。”
朱常澜点头轻应后,继续认真翻查着手中账册。
其上所记,除了各民妓、私妓接客入账数目外。
还有本地各级官吏公款嫖妓、暗购人票之事。
更荒唐的是。
其中有份造册,明确载有这平康坊与本地官绅之家相互苟合之事。
若是襄阳城中,某个显赫致仕官绅或者当朝显贵之家,看上了一百姓之女子或者家中幼儿,想要劫来玩赏一番时。
就会令这平康坊暗中记入所谓金钗名录之中。
待夏秋二粮征税,或是其他徭役、摊派之时。
与当地乡绅互相联系,用些手段令其家中债台高筑,迫不得已只能变卖儿女。
一番操作下来,就可令这被人暗地相中之子女沦落为暗市人票。
各家官绅便可“名正言顺”将其购入。
待人契签订并收为自家义子义女之后。
哪怕因寻欢过度将其人蹂躏致死,这家官绅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问责。
大致翻阅完毕后,朱常澜合上账册,转头又向李典仗问道:
“先前从尚家宅院之中,取来的本地官绅留字造匾之名录,以及前岁张献忠于谷城二次起事时,贴于城墙之上的索贿名录,可都归整完毕?”
“都已归整,殿下可是要调阅?”
“我之后还另有他务,此事暂且先交给你,选三五可信内官,将这账册之上,所有与平康坊暗自勾连的官绅之家,和上述两份名单相互对比,之后再将比对结果誊录纸上。”
话至一半。
朱常澜暗自停下,像似在挑选什么一般。
“....暂定个范围吧,先以谷城、南漳、宜城三县为主。所有涉及这三地的人票买卖,以及官绅之联系,全部誊录纸上,能出多少份是多少份,而后待明日一早,我会另派几十名家丁,乔装飞驰赶往这三地,将这账中所记腌臜之事悉数告知那些为秋粮赋税所苦恼的百姓们。”
此言一出。
李典仗顿时被惊在原地。
本来,经过世子今日这一番闹腾,这襄樊二城的人票暗市算是基本瘫痪。
如此情况下,还要这般行事。
岂不是要刻意引起各地民愤爆发?
不过纵心中有这般疑问。
基于襄王本尊“遵世子一切令旨”的暗中命令。
李典仗还是应下此事。
转身就准备离开世子厢房,前去调集为人可信且久事文书之务的内官前来。
“....殿下,卑职想起还有一事。”还未及出门,李典仗突然又折返回来行礼问道。
“可是有关这出行马匹之事?”
“殿下明察,这王府所饲马匹,出入城中皆要登册记载,这忽而之间就要派出数十名家丁赶赴各县,马匹恐怕一时有些困难。”
听得此问。
朱常澜却是示意李典仗无需过度操心,马匹之事自有他来负责。
“你且去负责誊录账册、召集家丁即可,马匹之事可暗中调集城外岘山大营军马一用。”
“薛千山上次神不知鬼不觉从我这多诈了两千贯钱。此回办事,多少也得让这老小子再给我出点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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