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左右婢女内官为其褪去软甲脏衣,并简单擦拭身体后。
朱常澜换上一套便服,稳坐于正殿主座之上。
开始细细研读这四名恶霸所供之证词。
但越是读下去,他就越发感到奇怪。
这指示地痞流氓暗地干扰王府属官查田一事。
若是尚家假意奉承却暗中阻挠的话,一切都能说得通顺。
若是本地其他豪族所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位?
朱常澜问道:“得出口供后,可有继续拷问几轮?”
“回殿下,值守厢房的弟兄说,最开始没过半个时辰,这些泼皮就撑不住了,先后得了第一份。”
李典仗回答同时,另递上了其余几份供状。
最上面的第一份,字迹倒还算是工整。
但四张供状指认之人却是各不相同。
“第一轮拷问过后,鉴于这四个泼皮口供不一致,弟兄们当即进行了第二轮。”
“期间卑职令不管泼皮们如何哀嚎,也必须再滴满半个时辰。”
“之后又是第三轮、第四轮直至方才殿下醒来之后。”
“每过半个时辰,弟兄们便会取得一次口供,再进行一一比对。”
“直至今日辰时初刻,这四名泼皮才算是支撑不住,全部统一了口供。”
听着李典仗的分析。
朱常澜判断这四份供状应该是可靠的。
水滴刑对受刑者精神的持续伤害。
无光密闭环境导致的时间错位感。
还有血水腥臭味带来的恐惧叠加。
以及身上剜掉血肉后的撕裂痛感。
这么一套专职摧毁理智的“尊享四件套”下来。
就是现代军人来了估计也够呛,更遑论收拾几个古代小混混。
“李典仗,你家里乃是锦衣卫世袭百户,想必此类手段见多识广,我这套法子你待如何?”
出于对自己“专利”效果的好奇,朱常澜看似打趣地提问起来。
而李典仗则是十分恭敬地回话道:
“卑职家父乃锦衣卫所百户,只因上有兄长承位,故被遣来襄王府当差。”
“早年于镇抚司衙门略有耳闻,称早昔魏阉、崔逆执掌时,常行酷刑,可谓魂飞汤火、惨毒难言。”
“时年人犯常言,若能苟得一命活送至有司治罪,便不啻天堂之乐矣。”
“然与今日殿下所施之刑罚相比,魏、崔之路数虽摧残肉体,但至多求一死以解脱。”
“而殿下之法却是令其死而不得,仅此一夜就有寻常手段旬月之效果。”
“先前仪卫将此四人搬离出厢房时,其人脸上皆已呆滞麻木,无论询问何等事情都会一一作答,再无先前跋扈之样!”
二人谈话事毕。
门外忽然又传来一声通报。
原是张克俭见世子酒醒,特上前来询问昨夜情况。
作为地方府衙委派的监督之人。
随时记录世子行踪并定期上报,也是他的职责权力之一。
“张大人,来的正好。”
朱常澜见状,随即从主座之上起身,而后将誊录口供交于张克俭阅览。
“这..殿下?”
看着李典仗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朱常澜只是示意其不要多虑。
而待张克俭双手接过口供并细细阅读后。
其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这.....成何体统!亏他也是秋闱中举之人,竟然做出这等勾连泼皮、干扰皇差之事!”
怒吼之余,张克俭拔腿就往门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去兴师问罪,直接将案犯拿下。
“李典仗。”
朱常澜刚一发令,仪卫立刻上前挡住殿门,不许张克俭离开。
“殿下这是何意?难不成昨夜吃了太多酒水蜜饯,想要包庇此人?”
“张大人误会了。”
朱常澜走上前去,伸手示意张克俭将手中供状交还给他。
纵使张大人已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碍于胄官之礼,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供状交回。
“此行离府查田,圣命口谕乃是令本世子负责。”
“张大人之责仅是负责监督、回奏本世子平日行为。”
“若无本世子令旨,大人亦不可擅自作为,是也不是?”
闻此言语。
挑不出刺却又严格遵守职权归属的张克俭,只得默默拱手说道:
“...正是。”
而朱常澜见拿圣命施压有效,随即进一步说道:
“那既然如此,还请张大人勿要打草惊蛇,本世子贵为宗藩,自身不会与此类人为伍,稍后自有其他安排。”
“那殿下既然有如此准备,为何又特地将臣唤来?”
“自是因为本世子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瞒。”
说完这句看似云山雾绕的话后。
朱常澜将供状仔细收好,并命左右仪卫打开殿门另取来来笔墨纸砚。
“稍后我拟文一帖,请张大人执此小帖前去县衙客调民壮、铺兵。”
“待人手配齐,由大人领本县众吏及王府随行属官,一道前去清查福藩王庄田亩。”
“期间大小事宜,皆由张大人自行决断。”
如同朱常澜猜测的那般。
张克俭虽说面露不解,但也算是老老实实地接下此令旨。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他暗自腹诽道:
这两日相处下来,我倒是可以摸准这张倔牛的脾气了。
他之所以为襄阳府其余官员所不爽,大致就是因为其人不随大流,死抠官制定规。
如是这般,只要仗着圣命口谕以世子身份下发令旨差事。
纵然他再不愿意,依旧会照体制规定遵守行事。
待手上小帖拟好。
朱常澜丢下笔墨,准备前去伙房就着典膳所的吃食垫吧两口。
但张克俭拿起此帖却是又连忙追问道:
“若是殿下将查田一事授命于下官,那殿下可是要行别处?”
啧....这老头倔脾气来了。
朱常澜一边收回悬停于门槛上的右脚。
一边半遮半掩地说道:“自然是要从别处另寻突破,看这十数年间,本地官绅有无贪墨挪用王庄田亩宗禄之事。”
“殿下先前不还说用人不瞒吗,怎么只这一句话的功夫,就又开始遮掩起来了?”
“那自是因为.....”朱常澜故作神秘地说道,“此间诸事,恐涉及成化一朝旧事,未经证实不可胡乱揣测,个中原由我事后必定详细告知,并供张大人奏上陈情。”
“若是这般....那下官静候殿下佳音。”
拱手行礼后,张克俭这才算是正式领命,拿着世子亲笔小帖赶往县衙客调人手。
跟这种轴到底的人说话,真是费神....
眼见这位老倔牛走远。
朱常澜总算是得了片刻空闲,连忙赶去伙房简单吃些面食。
并令典膳所随行属官务必于午时前,烹制出三十人份的硬饼。
这典膳所随行来的,乃是一位老女官。
据说是当年随襄王妃一并来到王府之中。
其人自朱常澜出生前,就在王府典膳所操弄厨火灶台之事。
与这襄王一家也算熟络。
故而在领命之际还能打趣道:
“殿下如此着急,可是要去救济灾民吗?”
而这位正捧着大碗、吃着现拉扯面的世子殿下则是随口回应了一句:
“没错,救济灾民。”
三下五除二如喝面一般吃完膳食后。
朱常澜一边惋惜于昨夜彻底用尽的辣椒粉末。
一边又令家丁仪卫们做好准备,时刻等着李定国吹响哨声。
而在等待期间。
昨夜被他派回襄王府的家丁,硬是一夜未眠跑了个来回疾驰归来。
朱常澜当即拉上对方往自己居室详谈。
“情况如何?”
“回殿下,沿途之上并未碰到其他流寇,至于其他增援赶来的数十名家丁,因需避开耳目绕行小道,恐还需小半日才可抵达。”
说着,家丁又从马背之上取下一捧黑布包裹。
打开细看,其中竟是三杆鸟铳!
“只有三杆?”
听见朱常澜发问,家丁连忙解释道:“回殿下,徐工正称先前为庞仪卫急造开花弹已去了一日功夫,还有王府明面上的差事缠身又去几日。而这铳管光是精制螺纹就需耗费五日,着实不够产出更多”
问话同时。
朱常澜拿起一杆鸟铳,并用眼睛往铳口之中窥伺。
但见其铳管之内,上下左右共有八道螺旋纹路直达其底。
“工正可曾试放一铳?”
“徐工正称已稍试数发,其远射、破甲之威皆如殿下所言!”
趁手掂量一番后。
朱常澜才发觉这徐工正私下密锻铳管时。
为确保螺旋纹路能够成型,适当将铳管加厚了些许。
“或许是由于手工打磨工艺限制缘故,不过这样一来,锻造耗费也要增长不少。”
“这样的话,仅靠一个徐工正和王府密室锻造,怕是一年到头也制不出一百杆。”
“....算了,毕竟是仅靠手工锻造而成的,能达这等品质也是不易。”
示意家丁退下,并令内官为其寻一厢房吃食饮水休息补觉后。
朱常澜又从仪卫之中喊来三名射铳好手。
“此铳虽试射不多,但其内有本世子构想而成的奇妙机关。”
“以火绳引燃,其弹丸将以自发螺旋态,呈直线贯射而出。”
“只要火药配齐,四十余丈内命之皆可破甲毙命!”
此言一出,四名仪卫脸上均是无比震惊。
作为火器好手。
他们自是知道寻常官军鸟铳,至多射出三十余丈。
不过一般来说。
弹丸射出二十余丈之后就无法破甲,且还会因风力等因素产生偏离。
而世子手中鸟铳。
看上去也就是铳管稍厚些许、管内另有洞天。
除此二者外,似再无其他不同
就凭此铳。
便可令弹丸破甲射程翻倍?
且射出后能保持直线?
看着四名仪卫脸上尽是怀疑之色。
不愿多费口舌的朱常澜。
直令李典仗速发放火药弹丸,让这三人自行去稍远处试射。
“此铳弹丸装入较难,切记要用小块油布包裹,并以小木槌敲入管中,最后再用长条铁棍将弹丸塞至底部。”
“另,试射切不可过多,只一二发即可,收铳后注意管内螺旋是否磨平!”
除却此般事务后。
其余仪卫家丁皆已奉令聚齐。
朱常澜也是再度穿上昨夜那件贴身软甲,静候远方哨声。
未几。
待典膳所老女官将烹制硬饼悉数奉上。
郡王府东南方向亦是忽而传来一阵鸟哨声。
其音色与当夜仲宣楼上所听几乎一致。
“走!”
朱常澜当即领着三十余名轻骑与一车硬饼,朝着东南方向徐徐行去。
临出发时。
原本还面有疑色的三名仪卫。
仅仅试射数轮,就已变得面露狂喜之色。
纷纷主动向世子请令狙杀这班贼寇!
“你等三人先骑马行于最后,切记用黑布将鸟铳裹住。”
“待两方人马开始交谈,你等就寻一隐蔽之处。”
“若是双方交恶再行动手。但切记只可狙杀其余贼寇,不得擅杀贼首。”
交代完毕,又是一阵复行。
朱常澜等终是抵达郡王府东南向,一处开阔林地之中。
但见不远处,李定国同样领着三十多号贼寇彪骑缓缓上前。
两方人马就这般一边戒备、一边行进。
直至双方之间不过三十余丈时。
朱常澜与李定国双双喊停,而后又相继脱出队伍,于中间处靠近商谈起来。
当然,出于戒备,朱常澜还是刻意与李定国之间,保持着十丈远的安全距离。
以防对方突然发难,而自己也能有足够空间撒丫子跑路。
“世子殿下倒还算是守信。”
李定国为表诚意,手上并未携带弓弩。
仅拿着一杆裂痕累累的白蜡长枪。
朱常澜则在客套问好之余。
趁机远远地打量了下李定国身后人马。
一个个面黄肌瘦、气力虚浮,一看就是树皮草根吃多了。
估计有个好几天没正经吃过饭。
“想必诸位义军暂时还未吃午膳吧。”
说出轻飘飘的一句话后。
朱常澜向后一摆手,令家丁将装满硬饼的马车开上前来。
包括李定国在内,一众义军顿时眼冒绿光。
“.....殿下此举,究竟是何意?”
李定国略带警惕地询问道。
但朱常澜却是暂不接话。
转而驾马上前拿起一块硬饼,并随手抛给了对方:“先吃再说。”
接过硬饼后,李定国虽是饥肠辘辘,手上却仍在犹豫。
朱常澜自是懂他顾虑为何,随即伸手向前道:
“撕一半给我同吃,这样能打消顾虑否?”
“....抱歉,屡次中招,不得不防备一二。”
见对方真就撕下半片硬饼扔回给自己。
纵使已被大碗扯面撑得肚圆,朱常澜也只得咬牙吃下几口。
待他将硬饼咽下,李定国等才算是放心下来。
示意家丁将马车交去对面后。
朱常澜这才对狼吞虎咽的李定国说道:
“昨夜所言并非戏语,此番约宁宇相见,皆因我想与你手下义军暂时结个盟约。”
“盟约?”
“对,杀进尚家祖宅共同劫掠的盟约!”朱常澜补充道,“夺得钱粮八成归你,而我只要其中二成,另加宅中所藏一切案牍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