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红娘子都是刘子敬的影子，默默站在他的身后充当一名护卫。
她如严霜的面孔下，隐藏着很矛盾的心情。
虽然她被李岩托付给了刘子敬，已经是刘公子正式的小妾，比陈圆圆还有着正当的名分。
可陈圆圆和董小宛的美貌和才艺无可超越，这让她很自卑。同时更加怀念几乎和刘子敬同样优秀的李郎，以此劝说自己拒绝成为刘子敬的枕边人。
内心的失措被她掩盖，每天只是以自己的武艺，尽心护卫刘子敬的安全，同时作为刘子敬和在济州岛上李岩留下的武装的联络纽带。
因此她很少说话，脸上也没有了笑容，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刘子敬做什么决定，她也从不参与发言，只是默默追随，作为一名高级保镖的表现无可挑剔。
刚才她忽然听到了一个非常刺耳的关键词“均田亩”，冰封沉寂的心一下子火热了起来。
在鸡公山带着群盗劫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一下子从记忆中被唤醒。
在闯营横行天下的时候，跟着李郎一起宣传“吃他娘，穿他娘，大家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快乐日子又渐渐明晰起来，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刘子敬终于完成了他的文章，出去甲板放风溜达。红娘子这次没有跟随，走进了舱中。
陈圆圆除了对刘子敬笑，独处的时候有点高冷，红娘子就找到了正在将刘公子的笔墨纸砚收拾起来的董小宛。
随着心情的安定和营养的充足，董小宛脸上的风霜之色消退，脸型恢复圆润，总是笑呵呵的，对人也亲切。
“小宛姐姐，能让我看看刘公子写的文章么？”
“当然了，夫君这篇文章要抄写十几份分发出去的，刑姐姐你正好也来帮忙。”
红娘子文化不高，字没怎么练过，却写得很好。李岩制定的文告当初好多也都是李岩随口吩咐，她帮忙写的，这活没问题。
她接过文章，仔细看了一遍，颇为不得要领，“小宛姐姐，我读书少，你能给我解释下，‘易曰：群龙无首，吉。故人人如龙，则国力强’是什么意思么？”
“还有这里，‘民智开则易生事，索求无度，诚然。然我外儒内法治之，维允执厥中，时禀泽被苍生之念，则得强国之利而无乱国之害，得天命而永昌不难矣’是什么意思？”
董小宛完全没有嘲笑红娘子粗鄙，温和地一一给解读。
红娘子通读完整本，若有所思。
“刘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唉，闯王当初若能信任他，拜他为军师，言听计从，大顺就能获得天命了。”
“刘公子的想法跟闯王造反初期的有些做法暗合，却要高明得多，唯一的问题——”
红娘子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发表自己的看法，最后一咬牙，“公子的文章里用典太多，我跟着李郎好几年，学了不少东西，还是无法通读，士兵和老百姓就更不懂了。”
“当初李郎给闯王设谋，传达给老百姓，都是用歌谣那种尽量让老百姓听得懂的形式……”
董小宛一笑，“这是给复社里的天之骄子们看的啊。夫君说，若是能因此找到几个志同道合之辈，让他们当监军，帮忙教化百姓和士兵，那就可以再用通俗的话讲了。”
“对了，刑姐姐，你擅长把这些文绉绉的东西通俗化，就帮忙想想主意，把这文章里的意思，想办法让老百姓能听懂呗？我和圆圆姐可没这个本事。”
……
青色的海岸线渐渐接近，济州港到了。
济州港是个小港，一下子多了四百艘沙船，根本停不下，好多都是在近海下锚。
水师留守部队说了算的林庆业是个人才，沙船停得很规矩，还留出了让载货的船进出停泊的通道。
卡鲁提拉号稳稳靠港，刘子敬一上岸，得到消息的宋游就迎了上来。
“刘叔，你可回来了，有件大事得你决定。”
“怎么了？”
“咱们的船都闲置，不能坐吃山空啊。我就让水师派一些中型沙船去釜山上货，在釜山和平户之间贸易，赚点短途运费。”
“结果，第一次去平户，就被倭寇赶回来了，不准咱们的船靠港做生意。”
刘子敬当时就怒了，“区区倭寇竟敢撵咱们的人，打他们没商量，还用请示我？”
宋游面带尴尬，“这伙倭寇的船体型大，火炮犀利，开炮警告了咱们后，带队的马登洪说打不过，这不等咱们的主力船队回来，刘叔你做主呢么？”
“咦？倭寇什么时候这么讲究，还懂先礼后兵了？他们不是习惯性偷袭，没理由都创造理由抢东西么？”
“而且，幕府海禁，不许造超过五百石的海船，怎么还会有厉害的舰队。哪家大名的队伍？我灭了他。”
“那伙倭寇的头子好像叫田川七左卫门……”
额，他啊。刘子敬哈哈大笑，“没事，没事，自己人，误会了。这个田川是郑芝龙的二儿子，那是郑家的势力。”
“那——还打么？”
“先不撩拨郑家，等咱们外购的船和炮到位了，水师现代化训练完成了再说。”
“现在咱们暂时隐忍，等攒足了压倒性的实力，一次压服他们。”
这套路宋游熟，华夏传统智慧。作为宋献策的儿子，宋游理解这玩意跟吃饭喝水一样。
“可惜了从釜山上的货——”
“不可惜，我这回带回了二十杆郑氏标旗，五万银子的保护费都交了，不用白不用，这东西在平户也好使。”
“我已经请回了葡萄牙教官，水师用那七艘盖伦船轮训。剩下的水兵也不闲着，轮换用二十艘大沙船搞贸易，宁波、月港、长崎、平户、釜山、琉球、大员都可以去。”
……
一上岸，刘子敬要办的事情可太多了，宋游和李海彦被他支使得团团转。
安顿搬迁的卜家劳公司，安排新招募的铁匠落地生根，快速开始干活。
接待葡萄牙教官团、荷兰教官团，还不能让这一对冤家住得太近。
刘子敬还抽空看了从李朝运来的煤和铁矿、硫磺，李海彦派人砍伐的树木，原来工匠们建的炭窑、炼铁炉之类的东西，忙得飞起。
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办呢，天已经彻底黑了，不得不匆匆吃饭。
“刘公子，刘公子——”
红娘子翩然出现，手里拿着一摞纸，“这是我根据公子你的文章，写的歌谣，你看能不能用？”
呦嚯，红娘子开始主动涉猎更多的东西了，这是好事啊，怎么忽然这么上心了？
刘子敬笑眯眯接过红娘子的作品，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她依旧管我叫公子，不叫夫君，现在表现积极，恐怕是只我制定的方略里，平均地权对了她的胃口而已——唉，可惜了。
“打土豪，分良田，人人都能吃饱饭。”
“刘公子，开学堂，专收百姓苦儿郎。人人都能把书念，大家都当状元郎。”
“种完地，做工忙，打铁器，养蚕桑。赚得工钱供子弟，子弟才能上学堂。”
……
刘子敬看得乐呵呵的，“行啊，就是那帮‘小东林’全是混蛋，都不愿意跟随我，我自己也要领着人单干，你这宣传挺到位啊。”
“就一点不行，无论冒辟疆还是刘子敬，这名字都不能外传，暂时得用化名。”
这都是小事，红娘子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眼睛里有了身材，忽然变得扭捏，“公子累了，看看奴的才艺，放松一下心情可好？”
嗯？红娘子要给我表演才艺？她一个土匪出身的有啥才艺啊？
刘子敬小看红娘子了，人家可是“绳伎”出身，轻功卓绝，江湖卖艺嘛，没有“艺”怎么卖？
这次她倒没表演什么绳技。月色下，红娘子一身红装，手持宝剑，疏忽往来，身形变得飘忽。
一抹红影仿佛在各处出现，剑刃反射出清冷的月光，所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不过如是。
刘子敬如在梦中，嚯嚯，一直跟在自己背后的女人，居然有这么好的武功，自己算当真见识到了什么叫顶级轻功和武林高手了。
红娘子收剑而立，英姿飒爽。鼻翼渗出几颗细密的汗珠，脸色变得潮红，带了点轻轻的喘息，朝刘子敬展颜一笑。
不容易啊，一晃好几个月了，终于见到她笑了，刘子敬顿觉整个夜空忽然都变得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