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埠码头,位于汾江、佛山涌、叠滘(jiào)涌交汇处。
沙船是平底的,专门为浅水区设计的运输船,勉强停靠。要是刘子敬想坐新得的西班牙大帆船来,还真不行。
一下船,刘子敬就分外地舒适,一种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这里弥漫着工业的味道。
从原则上说,佛山是个镇,可是按刘子敬的印象,这里完全是个工业化大城市。
华夏跟“佛山镇”齐名的,还有三个镇:朱仙镇、汉口镇、景德镇。
佛山的牛逼之处还不止如此,它和京城、苏州、汉口并称“天下四聚”。
原因呢,这里是这个时代两广、华夏乃至整个世界最大的钢铁工业基地——这个时代欧洲的铁锅都是从佛山进口的你敢信?
海上丝绸之路,鳞次栉比的运输船,运的可不只是丝绸、茶叶和瓷器,铁锅也是我大明创汇的一大收入来源——欧洲人冶铁技术不行啊。
什么鲁尔区、底彻律都得往后排,佛山才是世界上第一个货真价实的钢铁工业中心。
一车车煤、铁矿石不断从港口拉向一个个铁匠铺,大批的铁锅、农具、钟鼎、军器不断运向码头,由内河船运到广州,再批发给北方客户或者洋人。
一艘“夷船”上,装载一千口铁锅,重达两万斤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船昼夜不停地将佛山的铁器运往倭国、南洋、欧洲,每年产量五千万斤——英国直到一百年后,铁产量才达到四千万斤。
一进佛山镇,到处都是乌烟瘴气,火光冲天,热浪翻滚。
刘子敬在京城的军械中心王恭厂只胁迫走了二百熟练工匠,这符合他对“封建社会工业能力”的认知。
听说佛山有二十五家铁匠铺,他决定一一拜访。计划以高薪做诱饵,将有本事的工匠一网打尽。
走进第一家铁匠铺,刘子敬才发现,佛山人太谦虚了。这是铁匠铺么?这尼玛明明是钢铁冶炼、精炼、制造联合体工厂。
镇里一共有一百多个小高炉,炼铁的。每家铁匠铺占一个街区,平均两个炒铁炉,精炼用的。
平均一个铁匠铺区里,有“数十砧”,每砧有十几个工人。换句话说,整个佛山,光是铁器加工业,就有五百条生产线,五千熟练产业工人。
加上铸铁、炒铁的工人,大约有两到三万人从事钢铁制造。
看到实际情况,刘子敬懵了。
自己原来的计划失败,这里熟练工人太多,都打包带走根本养不起。
幸福的烦恼啊,刘子敬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在京城强征了三千壮丁当学徒,完全尼玛是浪费。回去就叫他们改行,直接在这里招成手不香么?
刘子敬信步走进一个“铺区”,这里前店后铺,摆放着各种作坊里的产品。还到了斑鸠脚铳的样品,看上去制作精良。
大明的斑鸠脚铳都是佛山造的。当初朝廷要调郑芝龙去觉华岛对抗后金,郑芝龙怕死不敢去,借口就是他的部下使惯斑鸠脚铳,不会用鸟枪。
觉华岛离佛山太远,损坏的斑鸠脚铳无法得到及时的补充和维修。
佛山这边的铁匠铺手艺天下第一,皇帝女儿不愁嫁,所以呢,就不太注重广告和推广。刘子敬在那里看了半天,也没有人来介绍产品。
刘子敬很头疼,一边看一边琢磨。找谁问问这佛山,哪些人擅长炼铁炒铁,哪些人擅长制作火枪啊。你要问伙计,他肯定是说自己家最好,我怎么挑人呢?
刘子敬在那里犯愁,红娘子紧跟着刘子敬护卫。李护院不是侍卫,不需要紧跟着少主。他现在有了燧发枪,也不爱看什么斑鸠脚铳了,信步就往后院溜达了过去。
作为豪门的护院,也没穿什么军装,这样一个面带憨厚的壮汉往里走,一般人还以为是运货的力工,竟然没人拦他。
实际上佛山铁业的保密工作做得并不好,他们自己认为大家的技术差不多,没什么秘诀可言,赚钱靠的是铁匠师傅的个人手艺。
当年卜家劳来一趟,作为洋人都能以参观的名义进入作坊,轻松就把鼓风机冶炼的技术给偷走了。
就是李护院说自己是慕名来参观的,也不会有人拦着。
冒烟的小高炉在第三重院子,第二重是打铁和炒精铁的地方。
李护院一进院,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耳边传来一阵阵的儿歌声。
李护院四处看了看,这里确定是铁匠铺,不是幼儿园。
只见一个壮汉拿着钳子,从炒铁炉里夹出一块烧红的铁块,两个师傅轮着大锤,叮叮当当在砸,把炒好的熟铁打成薄铁片。
这两个抡锤的师傅靠的就是手艺了,铁片必须薄厚均匀,尽量减少误差。火枪的枪管就是用铁片卷成卷,再掏孔钻出来的,对精度要求相当高。
师傅打铁的时候,六七个小孩子围在周围,手里拿着扇子使劲扇,这应该是一道工序。
李护院对他们使用童工没什么意见,这扇扇子好像也不是什么累活,而且都是自家铁匠的小孩子在干,问题是这些小孩子的歌声一直不停。
“早打铁,晚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夜铁……”
直到一块铁打成了铁板,小孩子们才不唱。很快,师傅又夹了一块红铁块出来,孩子们又唱上了。
“夜铁打到正月正,我要回去玩花灯。花灯玩到清明后,我要回家种黄豆……”
李护院是家传练武的出身,火器专精,为人憨厚,跟他家的少主冒公子完全是两个极端,泡妞能力是负的。
然后跟冒公子还学了个坏习惯,非要追求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悦——这在古代显然有点另类,所以,快三十了还是单身。
看到这些孩子天真烂漫,不由有点感慨。自己似乎该找媳妇了,有没感情不重要,先得生个娃,免得老爹老娘天天念叨。
看一个个子稍高的小女娃脸上被火烤出了汗珠,他关心地问,“累不累啊?你们扇扇子的时候为什么要唱歌呢?”
女娃回头白了他一眼,看到他一米九的大个子,忽然狡狯一笑,把扇子递给了他,“你帮我扇我就告诉你。”
李护院接过扇子,笑吟吟地帮忙扇风。
小女娃交出了扇子偷懒,却不说话,先掏出手绢擦了汗珠,然后拿出个小玻璃镜子,开始照啊照。
她以为李护院很快就会不耐烦,谁知等了半天,自己没告诉他原因,他却一直在帮忙干活,毫无怨言。
小女娃倒奇怪了,“喂喂,傻大个,你为什么不催我,不着急呢?”
李护院嘿嘿傻笑,“我看你累坏了,应该好好歇一会,我壮得很,没事的。我就是随便问问,这要是什么打铁的秘密,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小女娃鬼精鬼灵,一直咬尖占便宜的性子,就喜欢跟人互怼。碰到这么个憨厚人,忽然觉得不大习惯。
小孩子们唱的歌就不带重样的,李护院倒是没机会学会跟着唱。
“黄豆开花绿豆芽,哥薅草,妹送茶。妹呀妹,你放乖,我把你寻个好婆家,堂前吃饭婆洗碗,房里梳头郎插花,左一插,右一插,中间……”
听到这里,看着认真扇扇子的李护院,小女娃忽然若有所思,忽听李护院亲切地问,“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谁知这一问,小女娃忽然跑了,跑到远处一个背手监工的大胡子那里,抓住袖子不放手,“爹,都怪你,现在还不给人家起名字,你马上给我起一个。”
老爹摸摸她的头,“巴波啊,女娃子又不当官,起什么名字?有个小名不就得了。”
“不嘛,人家问了,我没有名字多没面子,你现在就给我起一个。”
老爷子被宝贝女儿折磨得不行,背手望天,半晌,叹了口气,“最新的消息,听说大明已经没了,不知道满人什么时候打过来,你就叫‘眷明’吧。”
小女娃蹦跳着跑过去,满心欢喜,“我有名字了,我叫安眷明。”
忽然跳了起来,揪住弯腰扇扇子的李护院的耳朵,“还有,不许叫我小娃娃,人家都十六了,只是长了张娃娃脸,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而已。”
李护院下意识回答,“我也喜欢小孩子——咦?”
他上下打量了下,十六了?真看不出来啊。一米五几的样子,加上娃娃脸,混在小孩子堆里很难分辨。
“看什么看,不许嫌我矮,不许停,接着扇。”
一般人不会任人这么欺负,李护院性子很奇怪,果然接着扇风。
老安头走过来查看,女儿今天表现异常,他得把把关。看李护院的年龄,老安头担心地问,“壮士成婚了么?”
李护院憨厚回答,“没有。”
安眷明一蹦多高,“难得碰上一个这么肯听我话的老实人,爹,你给我提亲,我要嫁给他。”
老安头很满意,这体格,妥妥铁匠料。招了做女婿,应该能继承自己的手艺和铺子。
“壮士,你看小女怎么样?愿不愿意把她娶走?”
李护院憨笑,“等会再说,她还没让我停,我得继续扇……”
……
刘子敬看完了这家的所有产品,还没摸到头绪,话说他本身也不擅长研究工艺。要不就随便每个工种招点人算了,反正水平都应该够。
忽见李护院从后面出来了,身边一个大胡子老汉满脸笑容,一个女娃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像树袋熊一样吊在他身上。
这是个什么情况?李护院走到刘子敬身边,吭哧了半天,“少主,我找到愿意给我生孩子的媳妇了,要成亲。”
等问明白了情况,知道看上去个子小娃娃脸的巴波确实已经到了婚配年龄,刘子敬倒是无所谓。
只是对李护院奇异的审美表示无法苟同。你们这身高差,走在一起,不像拎了个皮包么?
驱赶掉脑海里浮现的某些奇怪画面,刘子敬哈哈大笑,“小宛,叫人拿一千两银子给李护院当聘礼。”
喜欢被小巴波支使的李护院意外找到了真爱,愿打愿挨,这只是个插曲,但是刘子敬的问题解决了。
小巴波的父亲安大锤是这家铁匠铺的老板,本地土著,熟知每家同行的底细。
而且,对炼铁、炒铁、打造火枪枪管、制作配件等各种工序的人员配比门清,招人不会浪费名额。
刘子敬不用走遍佛山镇,从两三万人里挑人了,带着人住进了安氏铁匠铺。
安大锤帮他拟了一个三百超级工匠的名单,剩下的助手则可以让这些专家技师挑选。
这些工匠不能是继承家业的长子,不能挖走了让人家失去关键工艺的水准,还得是水平够的,颇让安大锤费了一番脑筋。只有安氏铁匠铺全员搬迁,彻底投靠了刘氏。
刘子敬开出的待遇非常优厚,专家年薪一百两,每月伙食费十两,下面根据水平酌减,最低水平的熟练助手也给年薪四十两,每月伙食费三两。
要知道大明的官员账面收入,不算黄总兵那样的战场补贴,从一品年薪一百八十两,七品官年薪才二十七两。
实际上各个铁匠铺的工匠,都用自己族中的亲戚。亲戚出去挣大钱了,老板那是不好阻拦的,所以内鬼安大锤的招聘工作很顺利。
安大锤以每天约谈十个专家的速度挖墙角,一个月后,刘子敬要求的三百专家凑齐。其余的普通技工则有的是,由专家们自选助手。
刘子敬那里是大规模生产,所以,掌握冶铁火候、投料秘密的专家雇两个就足够了,大部分是打造枪管和擅长加工精密零件的工匠。
崇祯十七年六月二十七,佛山新安街,鄂国公祠堂。
安大锤带头,三千人一起跪倒,拜别佛山铁匠认的祖师爷尉迟敬德。
然后,大批雇来的车辆,带着安大锤拉清单,刘子敬花钱采购的各种铁匠家伙事儿,驶向码头,同时带着的还有在这里购买的一千杆斑鸠脚铳成品存货。
刘子敬已经决意制造燧发枪,为什么还买斑鸠脚铳呢?这是权宜之计。
造枪的速度是缓慢的,刘子敬手下有四万多人,要配齐得相当长时间,所以现成的火绳枪还是需要的,总比没有强得多。即使很久以后燧发枪配齐了,火绳枪也还是可以装备民兵。
人货都上了刚调来的十艘沙船,没装满,董小宛紧急又采购了两千个铁锅压仓,船队浩浩荡荡驶向澳门。
七月初六,最后两单欧洲生意交货,万奴行正式关闭,卜家劳公司整体拆迁。
七艘西班牙大帆船,二十艘大沙船离开澳门港。
两天后,船队至汕头海面。刘子敬和黄蜚已经更换了旗舰,搬到了葡萄牙人的八百吨西班牙大帆船“卡鲁提拉号”上。
黄蜚下令,离开向北的航线,驶入海峡向东,目标大员港。
旁边的葡萄牙水手长库拉乌迪听到了黄蜚的命令,脸色阴沉,直奔刘子敬的船舱而去,在舱门口被红娘子挡住了。
库拉乌迪向舱内大声怒吼,“那个什么狗屁钦差大人,为什么要去我们葡萄牙人的死敌荷兰鬼子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