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那声朱笔坠地的脆响,如同一个不详的符咒,瞬间撕裂了京城虚假的宁静。河南封丘溃堤,洪水滔天,浮尸塞流!这消息如同瘟疫,裹挟着冬日刺骨的寒气,迅速传遍了帝国的神经末梢。然而,比天灾更令人心悸的是紧随其后奏报中的“人祸”——“刁民聚众阻挠抢险,毁坏物料”!
“四海春”茶馆里的流言蜚语仿佛一夜之间得到了印证。
“听听!我说什么来着!”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拍着大腿,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先见之明”,“河工款子被挪去造枪,惹得天怒人怨!这不,报应来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可怜兰阳、仪封的百姓啊……”有人叹息。
“可怜?那些阻挠抢险的‘刁民’才该死!”一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人义愤填膺,“大堤一垮,淹死多少人?他们这是造反!是谋杀!”
“造反?”角落里一个沉默许久、穿着洗得发白蓝布长衫的老者突然冷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工食银被层层克扣,饿着肚子被鞭子抽着上堤,眼睁睁看着加固堤防的料子都是朽木烂草!换了你,你不反?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是官逼民反!”他的话像冷水浇进沸油,茶馆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争论,人心在恐惧、愤怒与迷茫中剧烈撕扯。
奏报里轻描淡写的“工料奇缺,人手不足”,在千里之外的河南灾区,早已化为地狱般的景象。浑浊冰冷的洪水吞噬了村庄和田地,侥幸爬上岸的灾民蜷缩在高地或破败的城墙上,衣不蔽体,瑟瑟发抖。树皮被啃光,观音土成了抢手货,绝望的哭嚎日夜不息。而溃口处,浑浊的河水依旧奔腾咆哮,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就在这绝望的泥沼中,星星点点的火星开始汇聚。溃堤前被克扣工钱、殴打过河工的胥吏,成了第一个被愤怒人群撕碎的祭品。接着是囤积居奇、米价飞涨的奸商粮店被砸开。饥饿和仇恨如同最猛烈的燃料,“替天行道”、“杀狗官、吃大户”的呼号开始在灾民间传递。几股小规模的队伍迅速膨胀,他们拿着锄头、木棍、菜刀,甚至从溃散的汛兵手里抢来的几杆锈迹斑斑的鸟枪,如同滚雪球般壮大,矛头直指地方官府和那些高高在上的“河工老爷”。河南腹地,这把由“河工险情”点燃、又被溃堤惨状彻底引爆的烈火,正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八百里加急的烽火,一日数惊。告急文书雪片般飞进紫禁城,压在养心殿的御案上,也压在皇帝锦凌的心头。
“陛下!贼势已成!兰阳、仪封已陷!乱民裹挟灾民,号称十万,正围攻开封府!豫省绿营一触即溃,巡抚衙门危在旦夕!请速发大军征剿!”兵部尚书祁寯藻的声音带着焦灼,腰杆挺得笔直,眼中却布满血丝。
暖阁内气氛凝重如铁。首席军机大臣曹振镛依旧垂着眼皮,仿佛睡着。户部尚书王鼎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朝珠。工部尚书穆彰阿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忧虑,他上前一步,声音沉重:“陛下!此乱皆因河工失修、民生困苦而起,根源深重!若仅以大军剿杀,恐激起更大民变,更难收拾!臣以为,当剿抚并用!一面调集重兵震慑,一面速派能员干吏,携钱粮赈济,宣谕朝廷恩德,分化瓦解乱民!首要之急,是堵住溃口,安顿流民,此乃釜底抽薪之策!否则,大军一动,钱粮耗费更巨,恐动摇国本啊!”他句句不离“河工”、“民生”、“钱粮”、“国本”,将“剿”的代价描绘得无比巨大,而“抚”与“治河”则成了唯一的“正道”。
“剿抚并用?”祁寯藻怒极反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穆中堂好个釜底抽薪!溃口要堵,流民要安,钱粮从何而来?户部还有银子吗?都被‘头等大事’的河工加固掏空了!乱民就在眼前攻城略地,开封府旦夕可破!等你的‘抚’?等你的‘堵口’?开封城里的百姓官员,等得到吗?!此乃燃眉之急,当以雷霆手段,速灭凶焰!否则,中原震动,天下板荡,悔之晚矣!”他转向皇帝,单膝跪地,声音铿锵,“陛下!新军!唯有新军可担此重任!虽只操练三月,但军心可用,锐气正盛!与其困于京郊,不如拉上战场,真刀真枪地淬炼!此乃危局,亦是良机!”
“新军?”穆彰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祁大人!新军才练了几天?火枪尚未配齐,甲胄不全,军官多是纸上谈兵!拉上战场?对手是杀红了眼、悍不畏死的数万乱民!这不是练兵场,是修罗场!万一有失,损兵折将事小,动摇陛下整军图强之根基,挫伤天下对新政之信心,这滔天罪责,谁来承担?!况且,新军乃国之重器,仓促用于内乱,岂非大材小用?豫省周边尚有数镇绿营,虽战力不济,但据城而守,等待他省援军,方是稳妥之道!”他死死扣住“新军未成”、“风险巨大”、“动摇根基”几顶大帽子,字字诛心。
皇帝锦凌端坐御案之后,面沉如水。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缓缓敲击,那笃笃的声响,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阶下重臣的激烈争执,灾区的惨烈画面,新军操场上略显稚嫩却充满渴望的面孔,还有穆彰阿那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处处掣肘的“稳妥”之言,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终于,敲击声停了。
“传旨。”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下了所有声音。
“着,神机营新军,即刻开拔,赴河南戡乱!以副都统博尔济吉特·多隆阿为统帅,兵部郎中、新军总教习王振标副之!”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祁寯藻和穆彰阿,“祁卿,新军初战,务求必胜!兵部、户部、工部,倾力保障!朕只要结果!”
祁寯藻精神大振,轰然应诺:“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穆彰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立刻躬身:“陛下圣断!新军锐气,或可收奇效。臣必督饬河运衙门,确保沿途粮秣转运无虞!”他依旧牢牢抓住后勤命脉。
皇帝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待其退出大殿之后,锦凌转向一直沉默的角落:“黄承恩。”
一个穿着四品宦官常服、面容白皙、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应声出列:“奴才在。”此人正是宗人府素有“冷面官”之称的黄承恩,以查案刚直、不畏权贵闻名。
“朕授你河南巡按之职,赐王命旗牌,节制地方,便宜行事。”皇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你此去河南,首要之责,是赈灾安民,协助地方堵口复堤。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溃堤前后,工料银钱支用详情,河工征调之中有无贪渎苛虐,乱民骤起之根源何在……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涉及何人,据实奏报!密折直递!”
“奴才,领旨!万死不辞!”黄承恩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深深一躬,腰间的王命旗牌仿佛也感受到主人的决心,微微颤动。
两道旨意,如同两条出渊的潜龙,一明一暗,同时扑向烽火连天的河南大地。
腊月二十八,寒风如刀。西山大营校场,肃杀之气弥漫。三千新军已然集结。他们穿着崭新的、略显厚重的深蓝色棉布军服,头戴缀着红缨的暖帽,背着统一制式的行囊和那支刚刚装备不久、被他们私下戏称为“臭火铳”的改进型燧发枪。队伍远不如百战之师那般杀气腾腾,甚至有些士兵的脸上还带着初临战阵的紧张与茫然,但队列横平竖直,鸦雀无声,眼神中透着一股被严格操练出来的纪律性和压抑的亢奋。
统帅多隆阿,一个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留着浓密络腮胡的蒙古汉子,穿着锃亮的锁子甲,外罩御赐黄马褂,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年轻的队伍,声若洪钟:
“崽子们!怕不怕?”
“不怕!”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
“没吃饱饭吗?老子听不见!”多隆阿怒吼,马鞭凌空一抽,发出刺耳的爆响。
“不怕!”这一次,吼声震天,带着年轻人被激起的血气。
“好!”多隆阿满意地点点头,鞭梢指向南方,“看见没?河南!乱民造反了!杀官抢粮,攻城略地!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新军,是陛下手中的新刀!刀快不快,得见见血才知道!甭管那些乱民是为什么反的,现在,他们就是敌人!是挡在咱们新军扬名立万路上的绊脚石!拿起你们的‘铁疙瘩’(他指了指士兵背着的火枪),给老子狠狠地打!打出新军的威风!让那些看不起咱们的八旗老爷、绿营丘八们瞧瞧,什么叫做新锐之师!出发!”
“吼!”士气被点燃。在激昂的号角声中,这支承载着帝国希望与无数猜疑目光的年轻军队,踏着尚未融化的积雪,沉默而坚定地开赴南方那片未知的血火战场。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呢骡车,在几名精干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朝阳门。车内,巡按御史黄承恩闭目养神,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王命旗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闪烁着洞察秋毫的寒光。
河南,开封府外,战云密布。
新军的到来,并未立刻投入战斗。多隆阿虽是猛将,却非莽夫。他将军营扎在开封城西二十里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塬上,背靠黄河故道(已干涸部分),前控通往开封的要道。一面派出大量探马斥候,像梳子一样梳理着开封外围乱民(此时已自称“平粮军”)的虚实;一面命令部队日夜不停,加固营垒,挖掘壕沟,设置拒马,将这座土塬打造成一个刺猬般的临时要塞。
“龟壳?多将军,咱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王八的!”副帅王振标,一个同样出身神机营、精通火器的中年汉子,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有些不解。他更渴望主动出击。
多隆阿嚼着一条风干的牛肉,嘿嘿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王老弟,急什么?看见开封城头那杆快断气的龙旗没?守军还能撑几天。咱们这点家底,经不起浪战。乱民人多势众不假,但乌合之众!他们比咱们更急!等他们来撞!咱们这‘铁疙瘩’,正好在硬壳子里开火,省得被他们的人海淹了!”他拍了拍身边一支架在土垒上的“臭火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再说了,林宇那小子弄出来的这玩意儿,下雨天都能打响,可这准头嘛……嘿嘿,离近了打,总比远了蒙着打强!”
王振标看着那些结构相对简单粗犷、但燧石和火镰明显加厚加重的火枪,想起出发前格致院林宇那熬得通红的眼睛反复强调的“集中火力,抵近射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平粮军”果然沉不住气了。新军扎营的第五天,一个阴沉的午后,寒风卷着尘土。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人潮如同翻滚的浊浪,裹挟着震天的喊杀声,向新军营地汹涌扑来!刀枪如林,旌旗(大多是临时拼凑的破布)乱舞,人数怕不下三四万!冲在最前面的,多是衣衫褴褛、被饥饿和仇恨驱使的灾民,眼神狂热而麻木。后面跟着的,才是拿着缴获兵刃、有些战斗经验的“老营”骨干。
开封城头,守城的河南巡抚和残兵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绝望地看着那似乎要将小小新军营垒吞噬的狂潮。
新军营垒,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掠过拒马尖刺的呜咽。
多隆阿站在土塬最高处的瞭望台上,眯着眼,像一头等待猎物进入伏击圈的猛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下令:“传令!各营,稳住!听号令!火枪队,装弹!检查火绳……哦不,检查燧石火镰!给老子把药池填满!他娘的,林宇小子说这玩意儿不怕潮,今天正好试试!”他下意识想喊“火绳”,才想起新军装备的是燧发枪。
命令层层传递下去。土垒后,壕沟里,新军士兵紧张地吞咽着唾沫。他们按照操典,用略显生疏但标准的动作,将定装纸壳弹咬开(纸壳刷了桐油,防潮效果不错),将火药倒入药池,再将铅弹和剩余火药塞入枪膛,用通条压实。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们稍微镇定。前排的士兵将沉重的枪管架在垒好的沙袋或土墙上,手指搭在扳机上,死死盯着越来越近、面目狰狞的敌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火药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乱民的先锋已经进入传统鸟枪的有效射程,甚至能看清他们扭曲的面容!
“稳住!不许开火!”多隆阿的吼声在风中炸响。新军士兵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二百步!冲在最前面的乱民已经举起了简陋的武器,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火枪队——预备!”多隆阿猛地举起右手。
哗啦!一片枪管放平的声音。
一百五十步!多隆阿眼中凶光爆射,高举的右手狠狠劈下:“放!”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轰鸣猛然炸响!不是整齐划一的齐射,而是略显凌乱的排枪!土塬前沿瞬间喷吐出数百条刺眼的火舌!浓密呛人的白烟滚滚升腾!
效果……却出人意料地惨烈!
冲在最前面的乱民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瞬间倒下一大片!惨叫声、惊呼声、铅弹入肉的闷响混杂在一起!新军的“臭火铳”射程近、精度差,但在这个距离上,密集的铅弹形成的弹幕,对密集冲锋的步兵就是一场屠杀!尤其是那些燧发机构打出的火星猛烈集中,即便在阴冷的天气里,点火率也远高于乱民手中缴获的老式火绳枪!
“装弹!快!他娘的,别傻愣着!快!”多隆阿兴奋地咆哮,唾沫横飞。士兵们被这初战的战果震惊,随即被长官的吼声惊醒,手忙脚乱却咬牙开始装填第二发。操典上枯燥的装弹步骤,此刻成了保命的唯一法则。
乱民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前排的恐惧开始向后蔓延。但“老营”头目们声嘶力竭地驱赶着人群:“冲啊!他们装弹慢!冲上去剁了他们!抢粮食!抢银子!”
人群再次被驱赶着涌上。
“砰!砰!砰!”第二排枪响了,再次收割了一片生命。但装填的间隙,悍不畏死的乱民已经冲到了百步之内!甚至有人将点燃的草捆、火把扔向新军的拒马和壕沟!
“长枪手!刀盾手!顶上去!把靠近的杂碎给老子捅下去!”多隆阿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亲自跳下瞭望台。王振标也指挥着几门随军携带的、同样由格致院“改进”过的轻型劈山炮(射程近,威力小,但比抬枪强),对着人群最密集处轰击,每一炮都能在人群中犁开一条血胡同。
土塬边缘瞬间变成了血腥的绞肉场。新军士兵用刺刀(林宇坚持加装的)、长矛、腰刀,与攀爬上来的乱民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怒吼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利刃入肉声不绝于耳。鲜血染红了新军的蓝色军服,也染红了冻土。这些三个月前还是农夫、流民或旗营少爷兵的年轻人,在生与死的边缘,被逼出了血性。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互相掩护,用训练过的简单刺杀动作,机械而顽强地抵抗着数倍于己的疯狂冲击。
就在这时,阴沉的天,开始飘起了冰冷的雨夹雪!雨水迅速打湿了地面,也打湿了所有人的衣服和武器!
“天助我也!”乱民中的几个头目大喜过望,“官狗的火枪哑啦!冲啊!杀光他们!”
许多乱民手中的火绳枪果然在雨雪中纷纷熄火,成了烧火棍。然而,当他们嚎叫着扑向新军阵地时,迎接他们的,却依旧是——
“砰!砰!砰!”一片片在雨幕中依旧顽强炸响的枪声!
新军士兵惊喜地发现,他们的“臭火铳”虽然烟雾更大,响声更闷(燃烧不充分),但在雨雪中,燧石撞击火镰溅起的火星,依旧能可靠地点燃药池里的火药!虽然威力有所减弱,但在这个血肉横飞的近距离上,喷出的铅弹依旧致命!
“好!好小子!林宇!没白瞎老子的信任!”多隆阿一刀劈翻一个爬上土垒的乱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看着在雨中依旧顽强射击的火枪队,放声狂笑,“给老子打!狠狠地打!让这帮土鳖见识见识,什么叫新家伙!”
雨雪中的枪声,成了压垮“平粮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发现赖以壮胆的缴获火器成了废铁,而官军的新式火铳在雨中依旧能喷吐死亡之火时,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乱民。加上多隆阿抓住时机,亲自率领一队精锐骑兵从侧翼发起了一次迅猛的反冲击,如同尖刀般刺入混乱的人群。溃败,如同雪崩般发生了。数万人的庞大队伍,丢下满地尸体和伤员,哭爹喊娘地向后奔逃。
开封之围,解了。新军初战,以伤亡数百人的代价,硬生生击退了数万乱民的围攻,守住了营垒,更守住了帝国在河南腹地最后一块基石。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那些质疑新军是“花架子”、“不堪用”的声音,瞬间被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