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梦回录 第15章 钢铁在黄海之滨淬炼

作者:朔旦冬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1 01: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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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海运大学堂的铸铁大钟敲响晨课,声浪碾过青砖灰瓦的校舍,撞在那些穿着半旧长衫或崭新洋装的年轻胸膛上。林宇夹着厚实的洋装课本,脚步带风地穿过晨雾弥漫的操场。他昨晚在图书馆待到油灯耗尽最后一滴煤油,此刻眼中布满血丝,精神却像绷紧的弓弦,锐利而清醒。

数学课的教习皮埃尔,一个矮壮如橡木墩的法国人,早已站在讲台前。他灰蓝色的眼睛扫视着鱼贯而入的学生,嘴角叼着永不离身的石楠根烟斗,尽管里面空无一物,只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他从不照本宣科,粉笔在他粗短有力的手指间像有了生命。

“先生们!”皮埃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法国腔,却异常洪亮,压住了课前的嘈杂,“放下你们那些只会背诵的脑子!今天,我们来想想,如何用数学,在你们京师城外那条年年泛滥成灾的浑河上,架起一座不会在明年春天就被冲垮的桥!该死的洪水!”他猛地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一条奔腾的曲线,又狠狠地点了几个点,仿佛在戳刺那肆虐的洪水。

林宇立刻俯身,铅笔在粗糙的演算纸上飞快地移动,画下浑河两岸的草图,标注着记忆中目测的宽度和深度。数字在他脑中跳跃、组合、推演。前排一个山东口音浓重的学生张大了嘴:“先生,俺们是来学算账、看海图的,造桥…那是工部大老爷的事吧?”

皮埃尔猛地一拍讲台,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蠢话!数学是空气,是水!它流淌在万事万物之中!没有数学的骨架,你们的船,你们的炮,你们的桥,全是沙滩上的城堡!”他大步走到林宇桌旁,一把抽走那张涂满演算和草图的纸,高高举起,“看!林!他在用数学思考!思考如何驯服一条河!而不是只想着如何用算盘珠子去数清河里的泥鳅!这才是工程师的灵魂!”

整个教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宇身上,有钦佩,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林宇感到脸颊发烫,但胸膛里却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奔涌。皮埃尔的话像锻锤,狠狠砸在他心上,将模糊的求知欲砸出了清晰的形状——知识,是征服的力量。

化学实验室里则弥漫着另一种气氛。德国教习卡尔,如同一座移动的精密仪器。他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深灰色的实验服扣子一直扣到下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钟表齿轮般的严谨。实验室里只有烧杯轻碰的脆响、本生灯稳定的嘶嘶声和他低沉、不容置疑的指令。

“注意!林!”卡尔冰冷的声音突然在林宇耳边响起,像手术刀般精准,“你的手腕!抖得像风中芦苇!移液管不是绣花针!精确!精确是化学的生命!一滴的偏差,可能导致一场灾难,或者一次伟大的发现!”他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覆盖在林宇微微颤抖的手上,强制性地引导着那细长的玻璃管,让一滴透明的溶液稳稳落入沸腾的锥形瓶中。

瞬间,平静的蓝色液体剧烈翻滚、膨胀,爆发出炫目的、几乎灼伤人眼的炽白强光!林宇下意识地猛然后仰,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强光过后,瓶中只剩下些微焦黑的残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氧气息。

“看!”卡尔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狂热的兴奋,指着残渣,“这就是精确的力量!失控的能量!记住这个瞬间,林!记住这光!记住这味道!它告诉你们,大自然蕴藏着多么恐怖又多么迷人的力量!而化学,是打开这力量宝库的钥匙!你们将来要驾驭的,是比这强千万倍的、驱动铁甲巨舰的心脏——蒸汽!没有精准,只有毁灭!”他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近乎殉道者的光芒。林宇看着瓶中那点残渣,又看看自己刚才被卡尔按过的手腕,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那隐藏在物质世界表象之下的、狂暴而精密的法则。这法则冰冷无情,却又充满致命的诱惑力。

学堂的生活并非只有实验室的强光和演算纸上的线条。当沉重的课业告一段落,一种更蓬勃的生气便在校园各处涌动。林宇最珍视的,是航海俱乐部那间堆满海图、船模和咸腥气息的屋子。这里没有先生,只有一群被海魂灼烧的年轻人。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红蓝箭头和符号的世界海图,那是他们共同的“圣像”。

“林宇!快来!”李阳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活力,他正用力拍打着桌上一个用硬纸板和木片精心粘合的战舰模型,“瞧瞧咱‘镇海’号的改进!我让天津卫船厂的老把式看了草图,他说咱这舵叶角度,顶风能多抢半帆!”

王丽立刻挤过来,毫不客气地用铅笔指着模型尾部:“李公子,你光想着抢风,这舵轴强度够吗?上次在图纸上算的应力还记得不?一场硬仗,风浪大点,这地方准断!”她手指点的地方,正是林宇演算时标注过危险区域的位置。

林宇凑上前,接过李阳递来的放大镜,仔细审视那脆弱的连接点。油灯的光晕下,模型粗糙的边缘和少年们专注的脸庞交织在一起。“王丽说得对,”他沉声道,手指在图纸上找到对应的计算数据,“按上次风暴里‘海晏’号的实际受力推算,这里至少要加厚一倍,还得用交叉肋板加固。纸上谈兵,出海就是棺材板!”

“呸呸呸!晦气!”李阳夸张地捂耳朵,随即又咧嘴笑了,用力一拍林宇肩膀,“行!听你的!回头我就找铜匠打副小肋板装上!咱们的‘镇海’号,将来可是要劈波斩浪,开到泰晤士河口,吓掉那帮约翰牛下巴的!”豪言壮语引来一片哄笑和更热烈的讨论。模型在粗糙的手中传递,图纸被铅笔反复涂抹修改。汗水、争论、海风的咸味和少年人的梦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发酵、蒸腾。每一次修改,每一次成功的模拟航行,都让他们感到自己离驾驭真正的海洋又近了一步。这间陋室,是他们亲手锻造的第一座船坞。

每周五傍晚,操场角落那几棵老槐树下,则是另一番景象。英语角——一个由亨利教习发起,却由学生们自发运转的小小世界。几张旧课桌拼在一起,上面散落着几份皱巴巴的英文报纸和几本翻烂了的英文小说。这里没有考试,只有生涩却勇敢的交谈。

林宇刚结束一场关于舵机设计的激烈争论,额头还带着汗,匆匆赶来。一个矮个子学生正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试图描述他家乡元宵节舞龙灯的盛况:“The… the dragon… very long! Many people carry it… run… like fire in night!”手势比划得像要跟空气搏斗。

“Like a river of fire flowing through the dark streets!”林宇脱口而出,脑中瞬间闪过化学实验时那爆燃的炽白光芒和元宵夜里蜿蜒舞动的火龙灯。那个矮个子学生眼睛一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Yes! Yes! River of fire! Exactly!”周围的同学也纷纷点头,发出理解的轻笑声。

亨利教习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抱着手臂,嘴角噙着满意的微笑。他很少直接纠正,更像一个耐心的守夜人,看着这些年轻的思想在异国语言的丛林中磕磕绊绊地摸索、照亮彼此。

李阳也晃悠过来,他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把玩着一枚锃亮的鹰洋。当讨论的话题不知怎的转到西方各国的海军实力时,他忽然插话,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Speaking of navies… I heard from my father’s comprador, just last week… the British Ambassador himself, in a private club in Shanghai, said their new dreadnoughts in the pipeline… they’ll make anything afloat now look like a bathtub toy!”(说到海军…我听我爹的买办说,就上礼拜,英国公使本人在上海一个私人会所里讲,他们正在造的新式无畏舰…会让现在海面上跑的所有东西都变成澡盆里的玩具!)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下。海图室里指点江山的豪情,似乎被这轻飘飘的“bathtub toy”(澡盆玩具)一词,猝不及防地泼上了一盆冰冷的海水。所有人都想到了“海晏”号实习舰在风浪中无助的颠簸,想到了北洋水师那些老旧的舰船。

王丽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刺向李阳:“Bathtub toy? And what are we sitting in? What are we building our models for? To play in a tub too?”(澡盆玩具?那我们坐的是什么?我们造那些模型又是为了什么?也是为了在澡盆里玩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锋利。

李阳脸上的漫不经心凝固了,他张了张嘴,一时语塞。那枚被他抛起又接住的鹰洋,“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

林宇弯腰拾起那枚沾了泥土的银元,冰凉的金属触感直透指尖。他沉默地用手指捻去上面的泥土,鹰扬的图案在暮色中泛着微光。他没有看李阳,目光投向远处学堂高高的、带着尖顶的欧式钟楼,它正指向一个新时代的时间,却又沉重地扎根在这片古老而泥泞的土地上。

“We build our models,”林宇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not for today’s tubs, but for tomorrow’s seas.”(我们造模型,不是为了今天的澡盆,是为了明天的海洋。)他将那枚擦净的鹰洋轻轻放回李阳面前的桌面上,银元与旧木板相碰,发出一声轻响。“And tomorrow’s seas… will be sailed by ships forged in our own yards.”(而明天的海洋…将由我们自己的船坞锻造的舰船去航行。)

亨利教习眼中那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光芒,紧紧锁在林宇挺直的脊背上。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这群围在旧课桌旁的年轻人吞没。暮色四合,最后一线天光挣扎着落在林宇手中那本厚重的《实用船舶工程学原理》的硬壳封面上,像一道微弱的、却固执燃烧着的火焰。

操场远处传来模糊的熄灯号角声。林宇合上书本,硬质的封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起身,将书本紧紧夹在腋下,那触感坚硬而真实,如同他此刻心中那团被知识、风暴、强光与冰冷现实反复锤打后,正渐渐凝聚成型的东西——它尚显粗糙,带着灼热的温度和无数的棱角,却已初具钢铁的雏形与重量。这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里,也压在他年轻而日益坚硬的肩头上。通往海洋的路,必将由这无数个日夜锻打出的钢铁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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