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灶房,被临时清空。
四壁封死,窗纸紧糊,仅在灶口凿出一道拳大的透气孔。
地面三遍净灰早已铺过,脚步一落,只留极浅一圈灰痕。
墙角香草悄燃,灰烟缓缓弥散,裹着药气与潮霉,渗入屋中每一寸空气。
一侧水盆排得整整齐齐,水面微晃未平;湿帘低垂,布面尚留未干水痕。
昏光沉沉,无半点天色透入,唯有灶膛火星明灭,在地面与墙壁投出一层层模糊光影——
整间灶房,仿佛一口封死的匣子,沉闷、逼仄,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沈砚立于尸缸之前,青衣整束,袖口系得极紧。
她先取出一副细麻缝制的指套,一一戴妥,又以麻绳将腕口缠束封死。
做完这些,她缓步绕缸一圈,目光沉静,最终落在缝隙最深处的那段封布上,仿佛凝视着一头尚未现身的猛兽——静等它现形。
屋内死寂无声。
就连门边的三名役吏也不自觉屏气,视线齐齐投来,眼神中透出一丝掩不住的紧张与不安。
帘外,一道目光穿过烟雾静静投来。
魏申负手而立,折扇轻摇,目光落在沈砚的背影上,神情恍若在端详一件熟稔却危险的器物。
“沈家医女,年纪轻轻,倒像是早已习惯这等场面。”
裴令舟并未立刻作声,只抬眼看向帘后的剪影。
“沈砚自幼随沈太医行医义诊,尸毒腔变之事……见得早,也见得多。”
魏申闻言轻笑,折扇敲了敲掌心,语气慢条斯理:“见得多,还能扛得住。这份心性,倒不像寻常医者。”
“若我没记错……她已三年未入案堂了吧?”
“是沈太医之意,”裴令舟淡淡道,“不愿她频涉死案。”
“可今儿裴大人还是传她来了。”
裴令舟略一停顿,没有回避:“清河验毒一事,除她之外,无人胜任。”
魏申听罢,似笑非笑地看了帘内一眼,语气带着一丝探意:“倒让我想起一桩旧事。”
他说着偏过头,视线落回裴令舟身上,笑意微妙:“三年前,县尊曾在文台诸位旧友面前,亲口提过一门亲事。”
“说要给你俩指婚,文书都写好了,结果——沈医女当场拒了。裴大人,可有此事?”
空气一凝。
裴令舟神色未变,只淡淡抬眼,语声清冷:“你话太多了。”
说罢,便不再看魏申,眼神重新落回灶房帘后,喜怒皆无。
魏申依旧含笑,将折扇缓缓合上,眸中却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凉意。
灶房帘影之外,陈青双脚被缚,铁链锁于墙侧铁环。
他站着,不能前倾,亦无法后退。
身后两名衙役一左一右而立,佩刀在手,眼神警惕。
而他,离那口尸缸不过七步。
七步之遥,却像横着一道命运的深渊。
他无法靠近,也无法发声,只能望着帘后那抹青衫身影。
裴令舟与魏申的交谈,他是一字未听清。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帘影里的沈砚。
知道自己的命,悬在她一言之间。
只要她一句“毒源来自草乌”,就还有一线生机;
可若她只字偏颇,他便要从“止毒有功”,转为“扰尸致祸”的死罪。
想到这,陈青眼底浮着一层隐隐的担忧。
他不是怕死。
他是怕死得不明不白。
怕他倾尽孤身赌上的这一局,最后不过换来一句冷淡草率的“定性”与“结案”。
火光摇曳,水气浮动,青衫身影半隐于烟雾之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
就像押命的赌徒,等待最后一枚骰子落地。下一瞬——
沈砚手指轻动。
她自腰侧药囊中取出一枚铜簪,细如柳枝,簪尾缠着一缕黑纱。
俯身靠近缸口,动作极缓,如临深渊。
那根簪子悬于封布上方,始终一寸未触,只在缝隙之上轻轻掠过。
屋中气氛随之收紧,像被拉满的弓弦。
连灶膛中的火苗,也仿佛察觉了什么,伏低了半寸。
有个年轻役吏实在看不明白,忍不住低声问:“沈医女这是……探风?”
老捕头胡铁哼了一声,似是早就等着这句,抬眼冷冷扫了那役吏一眼。
“探风?那是你娘点灯前做的事。”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那叫——‘引毒纱’。沈家传下来的独门法子。”
“铜簪试气,黑纱感流。尸腔未泄,腔息浮封;毒气若轻,纱便起,毒气若沉,纱便落。”
话未落,沈砚已将铜簪收起。
她低头轻嗅簪尾,眉心轻蹙,却未言语。
旋即,她从药囊中取出一只扁匣,匣内横列三盏细小陶盅,盅中各盛香灰、荨麻与碎朱砂,浅薄如尘。
她将黑纱一一掠过三盏,香灰未动,荨麻轻颤,而朱砂——竟浮起一线幽红。
尚未有人出声,她已抬手取出一物。
那是一截卷得极紧的黄纸捻,细如朱笔,质如牛皮胶,纸色泛暗。
沈砚不发一言,一手按住缸身,另一手执纸,缓缓探向缝口。
纸捻刚一触及缝隙,便骤然泛起墨青,颜色急变,如遇烈焰。
下一瞬——
“啪!”
一声脆响,纸断!
半截黄捻骤然崩折,跌落缸沿,落地之声极轻,黑如焦炭。
屋中倏然一静,众人神色骇然,连喘息都慢了半拍。
“这纸……怎会断的?”有吏员低声问,语气里掩不住慌乱。
老捕头眯着眼,语声低沉,像是早有预料:“湿引纸探缝,用的是引气法——腔中若有余毒未泄,气自缝隙上涌,鼓纸而断。”
“纸一断,便是腔压未泄,毒气犹在缸中顶着,没走干净。”
此言一出,满屋皆静。
数名吏员神情紧绷,连站姿都不自觉收敛了半分。
沈砚再度取出一根针骨,细若牛毫,针端缠着一团灰白的吸毒棉。
她半蹲缸前,指腕轻执,沿着封布与缸沿交界处,缓缓探入——
整个人如同静物,背影不动,呼吸不乱,唯指尖微动,仿佛正与那缸中尚未逸出的腔毒隔空对峙。
空气随之凝滞,灶火一息低伏,热浪仿佛也屏住了声息。
“……为什么不直接揭缸?”有役吏低声问,声线微颤。
老捕头没转头,只低低一句:
“缸封不稳,毒息未尽,贸然揭开,那是腔气冲面、当场毒发。”
“她是在引缝泄压,挑气不动腔——只泄毒,不泄尸。”
那名役吏咽了口唾沫,喉头微动:“可这万一……探得深了些呢?”
老捕头眉头紧锁:“腔气便炸在她脸上。”
“这一手,不是艺高,是命硬。胆小的,根本不敢下去。”
众人噤声。
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那根针骨上——落在那一线、一寸、一呼一吸之间的生死边缘。
忽然,棉头轻轻一颤。
一缕细白气息自针下逸出,轻若游丝,仿佛寒雾无声升腾。
下一瞬,棉头泛黄、迅速收缩,一股刺鼻的麻辛之气猛然溢散,呛得堂角几人不由轻咳出声。
沈砚神色未变,稳稳抽针,将其投入早已备好的水盆,轻轻荡洗。
随即,她取来盏匣,将针端残毒细细刮下,投入水中,转手又撒入一撮深绿色药石粉。
“嗤——”
水面登时泛起一道微响,先是墨绿旋涌,转而发黄,最后缓缓沉成一团死黑。
一片低低的惊呼声,在屋内四角轻轻炸开。
有人咽了口唾沫,小声嘀咕:“这……这就是沈家的手段?”
“药灰三色定毒,居然真能引出死腔余气……”
老捕头眼里钦佩不已。
“别看她年纪轻轻……这手艺,老沈当年也就到这步了。”
裴令舟望着那盏水,神色不像方才那般紧绷。
似乎在那涌动的水波中,他看见了某种确定性的讯号,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忽然——
盏中黑水微微一震。
“咕!”一声闷响,一道墨泡猛地炸开!
腥气、焦麻、苦辛之味瞬间迸出,如有实质般扑面而来。
那盏水中竟泛起一缕诡异的幽紫光晕,在灶火跳跃间闪动不定,宛若一团燃不尽的阴焰,在死水之上悄然浮动。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一瞬。
“尸毒外溢了!”一名役吏惊呼,手一抖,将案角药盏撞翻在地,瓷碎声脆响刺耳。
几人顿时色变,脚步纷乱,有人仓皇后退撞翻凳子,甚至踉跄绊倒在地。
“快撤人!”
“封帘!挡住毒气——”
一时间,屋内乱声骤起,吆喝、惊呼交织而起。
甚至有笔吏失了分寸,疾步冲到主案前,惊声道:“大人!是否立刻终止验毒?”
裴令舟眉头一拧,神情流露出担忧,语声迅速压过全场:
“沈砚——退下!”
可沈砚没有退。
灶房之内,毒气溢散未止,空气中泛着一层肉眼难辨的灰雾,腥焦交杂,灼得鼻粘膜生疼。
她站在盏前,近在咫尺。
那一缕黑烟已扑至鼻尖,带着苦麻与烈灼,犹如腔毒回涌。
有人惊喊,有人远避,甚至有人已打开帘角,准备通风逃散。
可她仍未动。
火光映在她侧脸,唇色泛白,额角已渗出细汗。
她不是不知危险,而是知之而不避。
指尖紧捏着铜簪,一寸寸探入盏边。
她屏住呼吸,将簪头探进那片墨色边缘,动作极缓,像与一条毒蛇共舞。
薄汗顺着鬓角滴下,她嗓子已被灼得发紧,却仍稳声道:
“……腔毒未破,未入肺。”
“紫焰属药溶,不属毒爆。”
“盏中反应,非毒异,乃溶气扰色。”
她咬字极轻,像怕搅乱这场危险而敏感的博弈。
说完最后一句,她终于动了——将那枚铜簪缓缓收回,拈出一撮沉渣,轻轻放入水盆之中。
整间灶房鸦雀无声。
沈砚立在那里,青衣一线未乱,只是袖口已隐隐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发抖得太明显。
盏黑如墨,映着她眼中毫无波澜的水光。
那一瞬,连最沉得住气的裴令舟,都收回了那句“退下”。
陈青隔着帘影望着那一幕,胸口莫名一紧。
他看得清楚,那缕毒气,的的确确扑到了她面前。
灶火未熄,灰雾未散,距离那么近,近得连一息都容不下退让。
他自认胆子不小,行过险、破过局,尸毒腔变也不是没见过。
可刚才那几秒,他的确退了。
不止他,全场都退了。
唯独她没有。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不怕死”与“明知会死也不退”之间,差着一道难以跨越的界。
她站在那里,冷静得近乎过分,像早就将生死从这场验毒中剥离出去,只留下精准与判断。
陈青忽觉嗓子发紧。
若非亲眼见过此刻这一幕,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真正理解,什么叫“医者之胆”——
那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带着全知全觉的冷静,甘愿以身试险,只为保得众人退后一步。
他望着她的背影,心底泛起一种复杂得说不清的情绪。
不是佩服,也不止敬畏。
而是一种沉到骨子里的确信——
若自己真还有一线生机,怕也只握在这样的人手里。
灶房内外,一时寂静。
那一瞬的毒暴未果,如骤雨压顶后倏然止息。
但静默之下,并非安稳,而是所有人都在等——等她的开口,等她的判语,等一个可以松口气的结果。
陈青也在等,甚至屏住了呼吸。
沈砚未理会众人反应,只拢袖起身,将那盏颜色骤变的药水轻轻置于石案中央。
“腔中毒息灼性凶猛,兼有胆腐之变。依所析七味之性,虽表灼烈,实与草乌有异。”
“焦而不麻,苦而不烈;气浮不燥,味沉不辛。此毒所源,应为胆腐药渣与未净生草,非草乌属药。”
话音落下,灶房骤然一静。
裴令舟眉眼微沉,语声低缓:“可断其非?”
沈砚颔首:“断可。异源,非草乌。”
众人神色微动,不少人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色。
案前药盏仍冒着极轻的白气,水面黑得像墨,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纸不容置喙的裁决。
魏申似笑非笑地敛起折扇,眼底划过一丝满意。
可此刻,角落里的陈青怔住了。
那一刻,仿佛有人在他耳边砰然一锤——
“非草乌。”
那三个字,像一道冷钉,钉进他脑门,炸开一声震响。
他呼吸一滞,整个人如被定在原地。
不是草乌?
怎么可能不是草乌?
他明明记得,那腔毒焦灼刺鼻、灼麻攻心,就像是吞下一把烧红的铁针。
那是他闻过太多次才学会辨识的味道,是他亲身嗅过、搏命判断的真相。
是他以命相搏、声言揭缸所据的唯一凭证。
可现在,仅仅因为沈砚一句“非草乌”,所有的依据便如灰飞烟灭。
他想开口,却忽然意识到:无论他说什么,这里都不是他说了算的地方。
在现代,他可以调数据、翻案卷、查监控;可在这儿,一句“医女所断”就足以盖棺定论。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从根上被“剥夺”了话语权。
那盏药水黑得像墨,像一潭死水盯着他,静静地,等他低头,认错,闭嘴。
他喉头一哽,胸口发紧,一动就疼。
可他咽不下去,也说不出来。
说不清是错在了哪一味药,哪一道缝口,还是错在他自己。
他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动摇——
难道……是他错了吗?
那个他以为熟稔至极、闻得出闭眼都不会错的味道,竟是错觉?
正当他强忍情绪,试图在混乱中重新理出头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
“啧,他不是自己说得斩钉截铁么?怎么这会儿倒哑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墨水砸入死水,激起圈圈冷波。
“刚才那气势,可比谁都横啊。”
“现在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几名笔吏低声附和,语气轻快,带着松懈后的讥诮和看戏的快意。
像是终于看清,这个一直硬撑到现在的家伙,其实也不过如此。
陈青指节猛地一紧。
喉头微震,像是被什么击穿了心底最脆弱的一根弦。
那些声响,本来不该有多重,可落在他耳中,却比耳雷还响。
他猛地抬头,眼神倏然一变。
“……不对。”
“昨夜那缸,是我亲手泄的毒。”
“那腔气我记得——焦麻交并,直冲脑门。”
“不是胆腐,也不是未净草渣——那就是草乌!”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嘶力竭,却清晰锤响,像将整个人压在一句话里,把命也一并砸了出去。
空气顿时凝住。
“你这话,是在质疑沈医女?”一名役吏厉声喝道,语中带怒。
众人神色骤变。
而沈砚——
她却没有动。
没有回话,也没有皱眉,只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冷,无悲无喜,不带分毫怜悯。
陈青喉头发紧,指节死死攥着脚边的铁链,却仍死盯着那口尸缸,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能将它看穿。
“缸里的尸腔——我昨夜亲手泄过毒。”
“我用竹签引毒,位置在左腹,封口药渍,破腔走气——都有痕迹。”
“只要揭开缸,就能看到!”
话音未落,他已猛然上前,像是压抑到极点的情绪突然炸裂,朝尸缸扑去!
“我得再亲自验一次!”
“铛——!”
脚腕上的铁链骤然绷紧,发出一声刺耳的爆响。
他整个人被生生拽住,身体猛地一震,重重扑倒在地!
有人惊喝:“住手——”
两名衙役已拔刀靠近。
可陈青像没听见似的,脸上冷汗狂淌,咬着牙,拖着链子,一步一顿,跪爬着挪向那口缸。
“左侧腹腔,我插过孔。”他一边喘着血腥味的气,一边低声喃喃,声音近乎哽咽,“那是我拼命换下来的……印记……”
他伸出手,指尖抖得厉害,仍强撑着掀开缸边封布。
热气扑面,一瞬间模糊了视线。
缸中浮尸焦黑肿胀,泡得泛白,可——腹腔完好无损。
他怔怔地跪在那口尸缸前,眼神死死盯着尸体左腹。
——没有。
他记得那儿有口子的。
可那里光洁如新,连一丝破痕都没有。
他忽然想起一句他曾挂在嘴边的老话:“如果真相在体制中不能成立,那体制就会制造假的真相。”
可讽刺的是——这次他成了那个“假”的代价。
他咬牙撑起身,身后两名衙役已齐扑而上。
“造次不得!”
一人膝压肩胛,一人按住后颈,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陈青挣扎着回头,眼神死死望着那缸。
那根本不是昨夜的尸缸。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对的。
可他的判断、经验、挣扎、反驳,全在这场“验毒”里被轻轻一句话覆灭。
一种深到骨髓的无力,像冰水从心头灌下来,将他整个人淹没。
魏申笑了一声,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场“验毒演出”的落幕。
他轻抖折扇,语气懒散,又似信口而谈:“裴大人,验毒既明,案情也算有了着落。”
他目光掠过地上的陈青,落在那盏已沉寂下来的药水上,轻轻一摇扇骨。
“清河这桩案子,若真要往后堂翻一翻……也不是不能审——”
他说得轻描淡写,唇角仍带笑。
话锋一转,却低低道出最后一句:
“就是不知,他有没有命……等到那一回。”
话音落下,空气像是被什么薄薄的一层霜覆住了。
魏申收扇,微拱作别:“我这巡司,也不打搅大人清断,先行一步。”
“魏司正请便。”裴令舟语气不动。
魏申步履从容,带着身后随从缓步而出。
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
目光不重,却带着一点风中水墨般的阴影,落在被镇压在地的那道身影上。
像在说:“这局,到此为止。”
灶房内一片沉寂。
老捕头胡铁抱拳上前,沉声开口:
“禀大人——”
“此人来历不明,口供前后矛盾,又私动义庄尸缸,几致腔毒祸发。”
“种种行径,皆有违律条。请大人明断——是待后详审,还是当堂定责?”
堂中数名笔吏与役吏互视一眼,不少人微微颔首,显然皆认此言不虚。
陈青听得一清二楚。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跪在别人的真相里,连解释的机会都被按住。
他一向擅长控局,擅长把别人拉进逻辑里让他们无路可退。
可现在,局不是他的,规则也不是他的。
他只是那个被判“扰尸致祸”的外人——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妄语者”。
铁链冰冷,灶房逼仄。
空气中还残留着沈砚验毒后未散尽的腔毒苦辛,一切都在昭示:
结局,已定。
他抬头望向裴令舟,眼里没有求情,也没有怒意。
只剩下——一点被逼到尽头的死寂。
裴令舟望着他,目光沉静而冷峻,像是看一张不合规的卷宗。
“欺官妄语者,法不容情。”
“押入大牢,候后详审。”
话音落定,堂内无人再语。
陈青仍跪在原地,缓缓转头,看了沈砚一眼。
她站在石案之后,青衣未动,火光斜照,侧脸静若无波。
他明明不该怪她,她只是讲了自己见到的“事实”。
可如果连事实都可以被预设、被调换、被人操纵,那所谓的“真相”又值几个钱?
似有所感,沈砚回望过来。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会——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对视。
像是临界点上的凝视,又像是两个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人的遥望。
陈青喉咙微动,却终究没能开口。
下一刻,两个衙役上前,将他从地上拖起。
“哗啦——”
铁链拖地,划出一道深痕,宛如从这场毒案中,拉出一道无法回头的命线。
火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像即将熄灭的盏灯。
门扇缓缓合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
天地一暗。
灶房之外,夜气如囚,封死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