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天光微亮,晨雾未散。
逆光之中,一道纤影缓步而入。
沈医女一袭青衫,发髻高束,仅以一根乌木簪挽起,两鬓垂下几缕细碎青丝。
她身后斜背着一只陈旧医囊,布角磨白,收拾得极整洁,看不出半分慌乱的样子。
尸缸横陈中央,腥气扑鼻,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或掩鼻皱眉,或悄然退步,唯恐沾染一缕尸气。
而她未曾皱眉,也未曾侧目,只在缸旁略略一瞥,便径直绕过。
那一瞬,陈青怔住了。
不是因为她的模样。
那不过是一张干净淡漠的脸,眉目如画,眼神却清冷得像冬日井水。
也不是因为她的年纪。
毕竟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比起支队的那些法医也没年轻多少。
他愣住的,是那种从容。
满堂皆避的尸缸,腔毒未散,气味如潮,连那些号称“见惯死尸”的老役吏都避得远远的,可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没有嫌恶,没有迟疑,没有半分犹豫,就像那缸不是藏着一腔毒气的死物,而是一盆未净的脏水。
那种冷静,不是装出来的镇定,也不是读书人故作姿态的矜持。
那是一种,真正从死人堆里走过来的,一种特有的从容。
可他不明白——
一名年轻女子,怎么会对死亡这般熟稔得仿佛亲历千遍?
陈青心中翻涌未平,那道青衫已走至堂中央,抬眼看向主案。
衣袂轻拢,盈盈一揖,语声清正:
“民女沈砚,见过诸位大人。”
裴令舟微一颔首,语声不疾不徐:“沈砚,你来得正好。”
他指向那口腥气未散的尸缸,神色平静如常:“堂上那人自称识得尸中药毒,所言关乎生死、性命难判。你既精研草木之理,便烦你当场一验。”
沈砚微一侧首,目光落在尸缸之上。
她眼神澄澈,未带情绪,却仿佛能穿透封布,看清缸中翻滚未息的腔气。
片刻,她缓缓摇头,语声清正而笃定:
“此缸,不可揭。”
堂上一静。
不少人面露讶色,低声议论又起。
“不可揭?”
“她连封布都没动……”
“难不成这沈女医,也被尸气吓破了胆?”
裴令舟示意众人安静,耐心询问:“这是为何?”
沈砚神色淡然,目光落在那缸封布之上,缓缓开口,却字字清晰:
“封布虽密,尸气未尽。我方才经过时,已闻出其中夹杂两种异息。”
“一者,煨麻——腔水久泡死肉,味滞如泥,隐而不散;
一者,宿胆——初腐胆汁,气辛如针,入喉似灼。”
“二者本不应同现。唯有腔中残毒未尽,封布反覆揭合,毒气走窜交混,才会出现这种异变。”
“此时不揭,毒积更烈;若揭于无风之处,腔气漫散,方是真炸。”
一语落地,堂中骤然寂静。
而就在这句话响起的刹那,陈青心头一震。
他想起那间湿气封闭的尸房——
想起自己曾因缸内气压已极、死气无路外泄,才冒险扎孔泄压。
想起那瞬间腥毒如潮、缸口如锅,若非他赌得快、手够准,整间尸房怕是要炸得血肉横飞。
而此刻,堂上的这个女子,未见尸,未触缸,却只凭一缕异气,就说出了几乎一致的判断。
不偏不倚,不虚不惊。
像是——亲历了那一晚。
陈青望向那道青衫身影,眉目一动,眼底忽然多出一种全然不同的情绪。
那不是单纯的佩服,也不是一时的敬重。
而是一种如临深水时,终于发现岸在前方的微光——
她,极可能,是这满堂局势中,唯一真正能救他命的人。
堂上沉静如水。
短暂的寂静中,一道温润却藏锋的声音缓缓响起。
魏申轻摇折扇,嘴角噙笑,“沈医女方才所言,毒性未泄,动缸有险……那依你所见,此缸还验得了吗?”
裴令舟听罢,目光微凝:“沈砚,魏司正所问,非无根据。你方才所断,需言之有据、据之能立。”
堂前青衫微动。
沈砚拢袖上前,神情未动,语声清正如水:
“此缸,可验。”
她顿了顿,缓缓补上一句:
“只是,不能在这堂中验。”
堂下一静。魏申眉梢轻挑:
“哦?那不在堂上,沈医女以为该验于何处?”
沈砚抬眸看向他,语气平淡如常:
“灶房。”
短短两个字,落地有声。
“……灶房?”有人低呼。
“我没听错吧?”
“验尸还得搬去厨房?”
堂下窸窣再起,数人面面相觑,神色满是讶然与狐疑。
在他们看来,这几乎已不是药理判断,而是异想天开的荒唐说法。
沈砚面对满堂狐疑,神色却丝毫未动,只似轻轻扫过众人一眼,仿佛这些议论根本不值一驳。
她语气平稳,像是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灶间有灶火,暖流上升,通气最畅。封布若揭,毒腔初泄之气能顺烟流而上,不至滞散四周。且灶房狭窄,少人出入,封闭易控。只需立一排湿帘,再设水盆净手、香灰吸毒……即可验。”
堂侧,一名身着灰袍、发鬓斑白的老吏拱手上前,语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三分官气七分不屑:
“下官验司值吏林沛,三十年尸案在手,尸毒之变,向以温为剧。沈医女所言‘灶间暖流可引毒上行’,听来巧妙,实则未合旧规。”
“尸腔封久毒胀,一遇灶火升温,腔压若突激,岂不更易炸散?此说……于理难通。”
堂中窸窸低语,吏员笔吏皆露疑色。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再度聚向堂中央那抹青衫。
沈砚未即答,垂下眼帘,等待这片声浪落下。
一息。
两息。
第三息时,方才抬眼。
“林值吏所言,只对一半。”
“温激确能诱毒,但前提,是缸动气未泄、缝紧如壶。而此缸封布经人二次缠结,气已透缝逃逸。此时不揭,毒积更烈;若揭于无风之处,腔气漫散,方是真炸。”
“灶火上升,气有引路,封门湿帘,水压密控。此法不载于典,但存于人传。先生不识,乃常,亦非错。”
老吏神色一滞,却未恼羞,反而朝前一步,语中带探:
“既然如此,还请沈医女明言——你方才未曾开缸,如何断定其中腔毒未泄、封布二缠,腔中之气已走?”
沈砚略一颔首,解释道:
“腔毒若鼓未破,其气直冲,辛烈刺鼻,如火烬扑面;若腔已泄而未清,则气走缝隙,混而不猛,尾味带涩。”
“我方才自堂门步入,鼻下即闻此异气,初感刺辣,继而滞闷,如腐胆混煮煨麻。此味非单腔之原气,乃两泄杂合。”
“再者,缸身封布虽紧,却绕结不同。原封多用单缚,解急易撤;此缸封口层数多至三重,缝边并药灰压线,显是后人重缠所致。”
她语声清润,未带半分卖弄,却层层有据、句句落稳。
老吏听得神色渐变,待她说完,竟缓缓点头,沉声道:
“……若非验过百尸者,说不出你这番话来。”
他朝沈砚抱拳,眉宇间已带敬意:
“沈医女,在下服了。”
堂中议论声渐息,不少吏员投来的目光,也悄然从狐疑转为钦服。
而陈青站在一旁,悄然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他心头某一线紧绷,竟微微松了松。
这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她能镇住这帮吃尸饭的老吏,不靠身份,不靠门第,靠的是真本事。
也许,这一局……真有一线生机。
裴令舟静静听完,指尖轻敲案面,似在权衡。
“沈砚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他顿了顿,转首望向堂侧,“魏司正以为如何?”
魏申忽而一笑,轻摇折扇:
“沈医女此言,虽句句在理,但……你今日进此大堂,是以何身分?”
“你非衙属仵作,亦无制书调令,此案关人命一线、波及三司五房,若因你之言启缸致祸——谁来担责?”
堂上众人神情微动,有人点头,低声附和。
魏申继续道:“验毒本是验司之事,如今却让你一介医女更改法场、主导流程……此风若开,日后县中验尸,岂非皆要请你来定夺?”
他说得似是出于慎重,实则连连施压,质疑她既无官位、又不在编制,却要主导官府流程。
沈砚听罢,却并未辩驳,只拱手一礼,语气平稳如水:
“司正所言,极是。民女无官无职,亦不敢越礼主案。”
“但民女所言,并非裁决,只是判断。何处验、何人揭,该不该动缸——自有主审定夺。”
“医者见病言病,仵作验尸识尸。今日这缸气异毒重,若不设法,便是按旧规开封,也未必稳妥。”
“民女敢言‘灶房可验’,只是因我敢保那一缸之气,在灶中可控;至于信与不信,听与不听,在座皆是朝命之臣,主张归大人裁断。”
她最后一句话,送得极稳极重,既不越权也不退让,正中要害。
魏申折扇一顿,眸色微敛。
他想继续,却发觉——她说得毫无破绽,既未争权,也未退让,只用“专业”一步步逼近堂前主断。
主案上,裴令舟指尖停住,轻轻一点:
“沈砚所言,有据有据。”
他话锋一转,眉目微沉:“但此缸毒气未散,事关命案原委、旁人安危——你若出言定法,便须有定心之胆。”
“你确定,能控毒于灶间?”
“能。”沈砚微一点头,神情不变,答得斩钉截铁。
“既如此。”裴令舟转向堂下,“传役吏,净灶房,备火、设帘、置灰水。”
“是——”几名吏员抱拳领命,转身奔去内署。
堂中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低声议论,三三两两随命令准备动身,笔吏收卷、役丁搬凳,案后几人亦起身整束,朝灶房方向转移。
陈青立在原地,静默片刻,直到衙役催促,他才迈开脚步。
刚踏下台阶,他忽地停住,像是被什么拉住了脚踝。
他回头,望向沈砚。
那抹青衫正与吏员交待着前往灶房的准备细节。
陈青疑惑。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年纪不大,却不怵场面,不惧腥腐。
出场不言高调,却能压下满堂哗然。
说不定她真的能帮自己度过这场难关?
想到这里,陈青忍不住望向那口缄默如死的尸缸上。
这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催促:“喂,还愣着干什么?走了!”
役吏的呼喝,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望着那口缸。
那腥气未散的死物,如今静得可怕。
可越是静,他心里越是不安。
如果说真相一直在里面,那又是谁,想让这只缸开不得,验不成?
一口缸而已。
可越看,越像一口井——
黑得看不见底,也不知是哪一边会先把人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