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仵作 第2章 尸爆

作者:赛博空想家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06 23: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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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跪在湿冷的青石板上,铁链缠腕,黑布封口。

锁扣沉重,紧箍得骨节发麻。

他像头被半吊的牲畜,手脚拘缚,头低至膝,动弹不得。

风从屋檐缝隙灌入,卷着尸房里未散尽的腥气,擦过他的额角,湿冷如刀。

四周,一圈役吏静静伫立。

他们衣装划一,佩刀束带,腰杆挺得笔直。

可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秩序与职责,只有藏也藏不住的戒惧与厌恶。

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一具突兀醒来的尸体,一块晦气的灾符。

陈青胸口一紧。

他明明还有脉搏、还有体温,连话都能说,可为什么——

在这些人眼中,他就成了“诈尸”的妖祟?

是他们看不清,还是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活人”当人看?

他想说话,喉头一震,却只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

湿透的黑布死死贴着喉口,沾着药渍与血腥,像被一只手从里面捂住了气管。

他轻轻动了动,铁链便猛地一紧,勒得他半个身子歪倒在地。

“别靠近,晦气!”旁边一名小吏低声咒着,顺脚朝他踢了一记。

这一脚踹在肩头,陈青闷哼一声,肩骨生疼,膝盖一软,铁链随之一声脆响。

他被踢得侧倒在地,一侧脸贴着冰湿的石板,冷得发麻。

余光中,那小吏站得离他远远的,目光却始终绕不过来。警惕,厌恶,像在盯一口未封死的毒缸。

踢人的那一脚,仿佛点燃了气氛。

有人忍不住低声嘲笑:“啧,韩麻子这德行,平日挨骂多了,见着尸倒挺精神。”

韩麻子被噎了一下,脸上泛起窘迫,嘴硬地哼道:“你们胆子大啊?谁敢踩着尸堆走一圈?我起码敢踹。”

他又转身,趁人不注意,又往陈青身上补了一脚,嘴上振振有词:“我这叫镇邪!不踢一脚,真诈起来谁收拾?”

陈青没动,只缓缓抬起头。

那一眼,不怒、不语,却冰得像铁——是水底捞出的那种,沉冷、咬骨。

韩麻子心头倏地一跳,脊背发紧,手心竟出了一层汗。

他不敢再看,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退。咬牙撑出几分气势,怒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他刚扶住刀柄,像是还想再上前,冷不丁却被一句冷声打断:

“你是从哪儿捞来的这人?”

红衣衙役从人群中走出,目光一扫,语调不高,却似冰水砸入油锅。

韩麻子一哆嗦,忙不迭应道:“老大,是仵作叫人运来的,说是街头暴毙……”

“我问的是仵作。”红衣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语锋如刀。

白发仵作这才拄杖而上,声音干瘪:“南镇口送来的,说是暴尸三具。我验了两具寻常,唯独这一具,身沉气重,我封了缸,压了符。”

“封了缸,那他现在怎么活了?”红衣衙役眼中闪过一抹厉意。

空气陡然静了一下。

没有人回答得上来,仿佛所有人都在等他怎么“发落”这句“荒唐”。

红衣衙役缓缓蹲下身,与陈青平视。他的声音低,却带着一股不可质疑的笃定:

“你是哪人?”

陈青喉头干涩,一动,黑布被猛然一扯,苦味腥气扑面。

“问你话呢,听不懂人话?”

陈青强撑着嗓子开口,声音发哑:“……北地人。”

“北地哪府哪县?”

他顿了下,“……记不清了。”

话音落下,四周顿时沉了三分。

红衣衙役轻笑一声,却毫无笑意:

“你倒会挑时候忘。眼下朝廷催征,北地饥荒,难民挤得进关都得文牒、路引。你身上啥都没有,一睁眼还诈尸,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你让我们凭什么信?”

“老大,甭管他是人是鬼。”韩麻子挤眉弄眼地笑着,“先丢义牢里蹲一晚,明儿堂上,裴大人一问便明。”

红衣衙役点头,语气干脆:“押走。明早过堂,由裴大人来审。”

众人将动未动之间,角落里的老仵作却迟迟未动。

他没有跟着衙役们上前,也没有吭声,只是杵着竹杖站在原地,目光悄然落在陈青身上。

那目光,不是怜悯,也不是警惕,而是带着一种凝重的打量,像是在确认某种经验之外的异象。

陈青也察觉到了。他并未抬头,只是余光悄悄扫过。

两人之间没有对视,可那一瞬,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人从尸堆里捡出来,再次拿去秤了一遍轻重。

——是机会么?

他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背,把喉头那点被药布压得发紧的气憋住,脸色逼得发红,只为显出几分“人气”。

老仵作似有所动,眉头一蹙,终于出声:

“——且慢。”

声音不高,却稳稳压住了场中所有人的脚步声。

红衣衙役微微眯眼,转头看他:“你拦着作甚?这人你要认?”

老仵作摇头,语气平稳:

“我在义庄验尸三十年,见得多了。”

他抬眼望向陈青,目光沉定,眉心微蹙。

“若真是尸祸,气息浮散、眼神涣散,符纸一碎,尸斑应出、尸涎应吐。可这人醒来后,面色转红、呼吸顺畅,尚能清言辨语,只是语调古怪。”

他语气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我看,不像诈尸。更不像借尸还魂。”

红衣衙役挑眉:“那你想怎么着?”

老仵作拱手答道:“请容片刻,我欲验他指骨与舌根。”

红衣衙役冷哼一声,没立刻应允。

他目光扫了陈青一眼,像是再度审量了一遍。

“此人来历不明,身无通引、无户籍、无官文,无人担保,言辞混乱,连个准话都吐不出来。”

“照例,凡擅入县地者,皆当押解问审,定罪前不得擅放。”

他语调平平,像是背律条,毫无情绪。

老仵作见状,补了一句:“真是尸祸,一验便知。若不是……贸然押入义牢,只怕反生事端。”

红衣衙役觉得他话中有话,随即挥挥手,语气冷淡:

“验吧。人押着,不许乱动。”

衙役略一松绑陈青双腕,但铁链仍缠在膝后,钉在墙角。

陈青低着头,脑中却在飞快转动。

这场局,他根本插不了嘴。

他一无户牒,二无凭证,连话都说得不像本地人。

只要对方一句“来历不明”,就足以让他进牢、写供、定责、封棺。

如果不是这老仵作出面……他根本连被“验明正身”的资格都没有。

他心头一紧,再次抬眼看向那白发仵作。

那人此时已从墙边取来竹探钩,又从怀中抽出油布包裹的小囊,一一铺在陈青面前。

小刀、黑砂、竹钩、细绢,一应俱全。

他蹲下身,嗓音平静:

“把手伸出来。”

陈青顺从地抬起手腕,掌心冰凉,指节僵硬。

竹钩轻轻探上骨缝,沿着指节一寸寸按下。

他手指微颤,指骨略显红润,关节并未发僵。

老仵作皱了皱眉。

“……不僵,不冷。”

他换刀靠近,掰开陈青下颌,拨开唇齿。

“咬肌紧绷,不似死口。”

他说着说着,忽然眉头一动,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嗅到了什么。

几乎是同一瞬间,陈青也猛然抬头,目光本能地掠向尸房方向——

那里,似乎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咕咚”。

水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底翻了个身。

空气中悄然多了一股潮热的腥气,夹着一丝微妙的甜味。

陈青眉心一皱,心头骤然一紧。

老仵作手指轻顿,转头看向屋内,脸色也变了。

陈青感觉空气有股潮湿的腥甜猛然窜入鼻腔,像血水泡烂的药渣,腻得发苦。

屋里深处,隐约传来一声“咕咚”,像是水面下什么翻了身。

“砰!”

一声巨响从尸房深处炸开,仿佛整具尸体在缸中爆裂。缸壁轰然震响,像骨头砸裂,整面墙都跟着一颤。

腥气陡然暴涨,像发酵过头的血水,呛得人几乎作呕。

老仵作脸色猛变,低声吼道:“糟了,是尸房出事了!”

院中一时死寂,下一瞬——

“诈尸了!”

“我就说不对劲!”

“快退!”

惊叫四起,有人刀未出鞘,先退三步;有人脚底打滑,撞翻水盆,溅得满地污血;也有人转身就想逃,被衙役一把摁回原地。

红衣衙役脸色铁青,厉声断喝:“都别乱!”

他抽刀指人,语调森寒:“韩麻子,守门!张义、李通,进屋查缸!快!”

两名被点名的小吏一哆嗦,脚下钉地般不动。

其中一人勉强咽了口唾沫,脚刚挪出半步,便被腥气呛得踉跄退回。

“……我,我嗓子疼,不宜近尸……”

“我头晕,怕是沾了邪气……”

红衣衙役眼皮猛跳,怒火从咽喉涌上来,压都压不住。

他目光阴沉地扫了一圈众人,脚步一沉,快步冲到尸房门前,一把推开那扇半掩的门。

老仵作眉头紧锁,咬着牙杵着拐,也跟着踏了进去。

屋内空气湿热如灶,尸缸角落一滩深褐色液体正往外淌,混着黄符纸渣与泡烂布料,腐臭刺鼻。

缸内,一具尸体瘫软地挂着,肚腹胀裂,口鼻流着紫涎,四肢微张,像是刚被水搅过。

红衣衙役面色陡变,嗓音骤冷:

“这是怎么回事?”

老仵作快步凑近,目光在尸体腔腹与缸边残符上来回扫动,鼻翼微颤,眉头越锁越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还不是你上回叫人送来的那一具,”他咳了一声,掩住口鼻,语气低哑,“来的时候就不对。我嫌它气重,缸里闷着还渗水,便封了缸压了符,本想着拖过两日——谁成想——”

红衣衙役厉声打断:“你不是回报说‘处理妥当’?”

他咬牙切齿,眼角几乎炸开血丝,刀柄被握得咯吱直响,像随时就要拔刀压人。

老仵作眉头紧皱,语气也冷了几分:“你让我收的尸,我照着做了。缸是旧缸,符是旧符,人也没叫我细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滩渗出的黑水上,喉头一紧,咬牙吐出一句:

“谁料它腔里鼓得太狠,封得住符,封不住气……这缸,终归是撑破了。”

尸缸忽然一震,像是缸底有东西猛地顶了一下。

“咕咚。”

腔腹翻涌声再次传出,这次却混杂着“咯咯”的碎响,像有什么骨头在水下扭动、错位。

缸壁上的一道黄符蓦然一裂,从正中撕开,残片垂落,滴落的尸水与纸灰混在一起,发出一声黏腻的“啪嗒”。

老仵作脸色剧变,鼻翼一动,猛然低喝:

“快退!尸腔撑开了,气体外泄!”

他话音未落,那尸缸中猛然传出一声钝响——

“砰!”

像是什么重物从水中坐起,一只泡得发白的手臂,从尸水中探出,缓缓垂落在缸沿边上,指节僵硬,指甲乌青发黑。

缸水一阵翻腾,一大片混浊尸液顺着缸口溢下,啪地砸落在石地上,溅得墙脚一片湿黑。

那手指动了一下。

只一下。

老仵作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后退一步,几乎踉跄撞在门框。

红衣衙役脸色刷地一白,手握刀柄,却硬生生没拔出。

他眼睁睁看着那缸水咕哝作响,缸口升起一股如雾如烟的湿气,扑面而来,腥臭得像是从肠子里刨出的热泥。

“关门!”

老仵作一声暴喝。

红衣衙役立刻回神,抬手猛地一推,将尸房门砰然关死。

“咔哒”一声,门闩落下。

尸气被隔在门内,门外的人却仍能闻到那甜腻的气息顺缝隙钻出。

两人并肩站在门前,脸色都难看至极。

红衣衙役咬牙低声:“这尸,活了?”

老仵作手指微颤,额上全是冷汗:

“未必是诈尸,但那尸腔里的气,怕是积毒未散……再爆下去,整座义庄都得封了。”

红衣衙役沉默半晌,喉结上下滚动,低声吐出一句:

“……那该怎么办?这缸真要炸了,别说这院子,整个南巷、甚至后署衙库,通通都得封。”

老仵作喉头发紧,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被晾在墙角的陈青,双手反绑,膝盖抵着冰冷石板,一动不动。

他仰头看着那扇半掩的尸房门,像看着一口正在鼓胀的井盖——下面藏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南镇淤井浮起一具泡了三天的毒尸,尸腔内残存剧毒草乌,缸口一开,两名刑辅当场昏厥,急救队隔了三层布帘才敢接近。

这一次,他嗅到了同样的味道——甚至更浓,更黏,更苦。

他扫了一眼四周。

衙役们不敢进,役夫们退到屋檐下,红衣衙役还在斥骂,老仵作脸色阴沉,指节发白。

没人知道怎么处理,没人敢动。

而他,是唯一察觉真相的人,却只能被反绑在墙角。

难道要等他们查明尸缸成因?

不可能,这群人连门都不敢靠近。

等官府来接手?

可尸气炸开之前,官府赶不到呢?

尸毒一散所有人都有生命危险,包括他自己。

陈青深深吸了口气。

——只能赌了。

赌尸气未散之前能封回去;赌他们还信得过“眼下有人敢进”;赌命换命,搏一线生机。

“让我进去!”

此话一出,院内的人都齐刷刷看向陈青。

有人皱眉,有人惊愕,更多人看他的目光像在看疯子。

红衣衙役冷冷盯着他,眼神微闪,“你来?”

他不信。

也不愿信。

可就在尸雾翻涌的这一刻,院中没有一个人站得出来。

唯有墙角那个“诈尸之人”,主动开口,像是一把从废堆里翻出的锈刀,偏偏还透着寒光。

红衣衙役手中刀鞘一顿,砰地杵地,嗓音压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青扫过一圈人脸。

有的眼里藏着惊愕,有的藏着惊惧。更多人只是站着,不动、不语,像是等一场“必然”发生。

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话:“人不怕死,只怕负责。”

陈青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冷意。

他抬起头,看向红衣衙役,“你们不敢进,那就让我来。”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道:“再等下去,今夜,谁也走不出这院子。”

这句话,像从井底抛出的一颗石子,砸进众人心里。

院中静得可怕,只有尸房方向,一声又一声“咕咚”响动,像腔体在缓慢涨裂。

空气黏腻,像湿布堵住了呼吸。

红衣衙役盯着陈青,面色阴沉得滴水。

他缓缓开口,却不再质问,而是转向老仵作:

“你怎么看?”

老仵作没立刻说话,而是静静望着陈青。

那目光里,有试探,有评估,也有一丝不甘。

半晌,他开口,声音干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那?”

陈青不答,只抬眸看他,语气低沉而笃定:

“我只知道,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死了。”

老仵作脸色变了。

他知道陈青说得没错。

尸毒若真炸开,不只是义庄,全清河县后巷、官道、百姓坊都要封锁。

到时候不止死人,还有活人、案卷、仵作、衙门,统统牵连。

他咬了咬牙,目光闪动,似在下赌注。

而陈青,早已低声补了一句,像是将筹码推上赌桌:

“我见过毒尸爆腔,知道怎么止。”

红衣衙役眯了眯眼,有些不情愿地抬了抬下巴。

一名小吏硬着头皮走来,抽刀挑开陈青手上的麻绳。

他缓缓站起,衣襟垂落如水,眼神却比刚才更沉。

脚步刚要迈动,面前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喝:

“等等。”

是老仵作。

陈青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老头站在原地,探钩握在手中,眉心紧锁。

“进去也别逞强。”

“尸毒若真炸开……不是硬扛能活。”

他又顿了顿,声音低得像风中残火:

“只看,不碰,命要紧。”

陈青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他已然明白,在这场“没人想进、没人能解”的死局中,他是唯一的筹码。

他缓步走向尸房。

尸雾从门缝中缓缓爬出,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呼吸。

他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不响,却重。

那扇门,没有开,也没有关。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被尸气撑得更开一指。

像是一只正在张口的嘴——

等着他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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