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声未歇,风卷屋檐,檐下三人倏然止步。
冯魁皱眉回头,眼神如刀。
“……都听着没?”
一名狱卒压声道:“屋里,有动静。”
陈青心跳如雷,转头望去。
麻秆醉眼迷离,嘴咧到耳根,笑得一脸痴憨:“你咋蹲这儿?蹲茅坑啦?”
陈青来不及多想,连忙扯着嗓子,装出三分醉意七分迷糊,打着酒嗝嘿嘿笑道:
“唔……尿尿呢……尿急啊,忍不住了……你快滚远点儿,别看!”
麻秆晃晃悠悠地站着,低头一瞧,果真见陈青蹲在暗角,腿分着,姿势古怪,裤脚还往下垂着点。
他揉了揉眼,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哎哟喂,你还真蹲这尿上了?哈哈……冻屁屁喽!”
说罢抱着肩膀,打个寒噤,摇头晃脑地一边笑一边往回走,嘴里还哼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走到人堆里,一屁股一歪,砰地倒下,鼾声起,睡死如猪。屋外风雪未止,檐下三人脚步兀自未动。
一人压低声音:“冯爷,好像……真是有人撒尿。”
冯魁不应,仍冷着脸。
屋内鼾声如故,醉语杂乱,似有打嗝声、翻身声,乱而不惊,一如方才。
他沉默片刻,目中寒光微闪。
“赶紧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是。”
雪地一阵“沙沙”细响,步伐却比先前更重、更急。
陈青听得那句“赶紧动手”,心头顿时一沉,脊背寒毛顿竖。
杀局已开,再无转圜。
他不敢迟疑,趁屋门尚未关合,陡地伏身,身影藏入柴垛阴影之中,屏息不动,宛如一团夜影,悄无声息。
正这时,门扉轻轻一响,一线冷风挤缝而入,吹得窗纸“哗啦”作响。
两道黑影贴墙而入,身形低伏,从门口猫腰钻进屋来。
正是冯魁手下那两名狱卒,皆蒙面缠巾,手执短刀。
二人一进屋,便顺手将门掩上,黑影一闪,贴地潜行,宛如猫入鼠穴,蛇行草间,直往东角而去。
可走近一看!
——空了!
那里人堆歪斜,醉卧横陈,唯独那陈青,不在原处!
冯魁眉头一紧,立刻比了个手势,低声沉喝:
“快搜!”
二人闻言,各分一路,一人抄左,一人绕右,从柴垛两侧迂回而去。
冯魁未动身,独守门口,目如鹰隼,死死盯着屋内。
醉汉鼾鸣,屋中一片沉寂。
杀机,却已如夜潮,悄然漫过四角……
陈青蜷身藏在柴垛之后,身如弓缩,气息绷至极点。
他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的脚步正一点点绕向柴垛侧后。
眼看已至丈余,寒光在边缘一闪。
忽地——
“唔……哎呀……”
只听一声含糊梦呓,人堆里一名醉囚翻了个身,胡乱一蹬,正绊上前方那人脚腕!
那狱卒猝不及防,身形一歪,竟扑通一声撞向火堆!
“砰——”
火星四溅,灰烬炸响!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竟正点中一处埋藏油缸的封口!
那油缸乃冯魁早先布下,匿于柴垛之下,外覆麻纸,内藏火油,此刻一被星火引燃,登时“砰”然炸响,一道火舌倏然喷出!
火线如蛇,沿柴垛底部疯窜,转瞬间“滋啦”一声,烈焰喷腾,直扑银箱!
那银箱缝口原抹了厚厚蜡脂,如今热浪扑来,蜡脂化油,油流带火,竟也随之轰然着起!
火借油势,烈焰如鞭,一路狂卷,绕箱一圈,噼啪作响,如万蛇奔窜!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油缸彻底炸裂,火舌如龙腾跃,直扑屋梁!
柴垛中本积着干木,虽覆雪衣,却早被酒泼油洇,此刻烈火一引,登时腾烧,爆响连连!
一瞬之间,灰光褪尽,火焰冲霄。
整间仓屋,亮如白昼!
众囚尚在醉梦中,猛闻巨响,顿有一人翻身惊呼:“火……是火,着火了!”
有人尚未醒透,热浪已扑面而来,惊起跌坐,大喊:“你……你们快看!!”
火光照得满屋通红,柴垛处浓烟直上,银箱四周火势疯涨,火舌贴地蔓延,沿墙根蜿蜒而走。
冯魁三人突见火起,俱是一愣!
只见火蛇已卷上木梁,登时焚起,轰然爆响,宛如火龙升天!
陈青本就藏身柴垛之后,离火点不过三尺。
火起一瞬,热浪扑面,烟气滚滚,他尚未看清那蓝焰如何窜出,便觉头上一炸,一股猛火扑来!
烈焰卷着灰屑扑在脸上,耳边轰然作响,火舌几乎舔到袖口。
他只觉一股黑烟呛入鼻喉,胸腔一闷,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正当他猛咬舌尖,强逼自己清醒之际,只听身后一声低喝:
“在那儿——动手!”
两道黑影破烟而出,正是冯魁手下那两个狱卒!
一人手提短刀,一人持刃遮面,趁火势方烈,直扑陈青而来!
那为首之人刀锋直指胸口,喝道:“姓陈的,送你上路!”
火光照得那刀刃雪亮,寒光逼人!
陈青心头狂跳,身子一侧,猛地滚入银箱另一侧,避开刀锋。
那刀“咔”地一声,劈在柴垛上,火星四溅!
冯魁见火势竟烧得这般猛,已非当初设想那般。
“事已至此,留不得一个!”
说罢猛然转身,抄起门闩,“咣”地一声将仓门死死闩住!
随手又抓来两根粗木杆,横架其上,栓得如铁桶一般,再无一丝缝隙!
门内火光冲天,烈焰扑门,热浪如浪推墙拍,门缝中蒸汽呼啸而出,映得冯魁半边面孔血红如鬼!
他立于风雪之中,眼神阴狠,犹如寒夜饿狼。
屋内众囚徒见门被封死,顿时惊骇欲绝!
“开门啊!!”
“放我们出去!!”
人影乱撞,声浪如涛,惊呼、咒骂、痛哭之声层层叠叠,直逼屋顶!
一人奋力扑门,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染木;一人跌倒柴前,须眉焦糊,连滚数圈,声声惨叫!
更有人扯布蒙面,提桶灭火,却被火浪卷面,惊叫一声,连桶带人跌回火中!
烈焰翻腾,火舌如龙,浓烟盘绕,焦味刺鼻,满屋火光如昼,惨叫震天。
那一刻,盐栈之中恍若鬼狱。
冯魁那两个手下见大门已封,火势成狱,脸色陡变,惊怒交加!
“冯爷……把门锁了!”
“他是疯了么!难道连咱们也要一块烧死?”
二人面面相觑,火光映面,一片青红翻涌,额上冷汗直滚。
陈青趁势冷声道:
“你们替人卖命,卖到这地步,他连你们是死是活都不在乎,你们还愿意替他卖命?”
语声铿锵,如刀戳心!
火光摇曳,两人脸上青白交杂,分明有动摇之色。
可下一瞬,其中一人眼中凶光大盛,怒声吼道:
“少废话!冯爷走到这步,也是你逼的!”
“咱们今儿都没命,也得拉你一块上路!”
语毕,刀锋破风而出!
二人怒意冲顶,杀气逼人,脚步一沉,猛地再度扑来!
刀火交错,光中猎猎飞舞,灼浪扑面,灰雨乱落。
二人面目扭曲,眼神赤红,已无生念,只有一意孤注!
此刻之势,分明是“就是死,也要先宰你”的绝命狠劲!
陈青咬牙迎上,左手猛地扣住来刀之人刀柄,与之死死僵持!
两人掌间,寒刃咯咯作响,火光照刀背,映出一道森然光影。
那人暴喝着使劲压下,筋脉绷起如索,陈青却觉肩背旧伤猛然一抽,热血汩汩而涌,臂膀瞬间麻木,几乎握不住刀!
正挣扎间,只觉背后寒气袭来,冷风扑面!
另一名狱卒已抄刀绕后,寒光如雪,直奔面门劈来!
陈青心知生死一线,已来不及避开——
“砰!”
一声闷响,刀光一滞,那狱卒身形一晃,猛地侧扑!
竟被人从背后一棍砸倒!
陈青一怔,急回头。
只见火光之中,一人手中举着半截烧焦的椽木,浑身是灰,气喘如牛,正是虎三!
陈青猛然咬牙,怒喝一声,一脚踹翻那狱卒!
“滚开——!”
那人横飞数尺,撞翻一堆焦炭,发出一阵哀嚎。
陈青趁势俯身夺过他手中的刀。
虎三满脸黑灰,大口喘气,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青捂着肩头,强忍剧痛,解释道:
“冯魁要烧死我们所有人!”
一语如雷贯耳,四下本惊魂未定的囚徒顿时全身一震,纷纷侧目!
他当即将冯魁调包银锭、封门纵火、栽祸牢头的密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言声如斧,句句带血。
此言一出,众人如遭雷击!
“我呸!狗日的冯魁,我还真以为他人好来着!”
“居然要拿咱命换的前程!!”
“他连自己人都要一并烧死,简直是畜生?”
“什么畜生,明明连畜生都不如!”
骂声起处,群情激愤!
陈青厉声一喝:“都别吵!眼下要紧,是活着出去!”
他一句话镇住众人。
“这屋子不止一个门窗,给我四散开,快找!哪怕是一道裂缝,也可能救命!”
众人一听,像被这句话骂醒,纷纷翻找出口,不再只是哭喊求救。
只见一时间,火屋之中竟动如蜂巢涌动。
众人身影交错,吼声此起彼伏,烟火中如断线乱麻,却无一人再坐等受死。
火光照着每个人惊恐又执拗的脸,有的脚步踉跄,有的已烧焦衣角,但皆低头硬找,谁也不肯认命。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惊呼:
“这边——柴垛后头那扇老窗还在!还没封死!!”
众人齐声一震,立刻奔去。
果见那墙角一扇老窗,年久腐朽,木框已裂,风雪倒灌,一缕白光穿入火海,恍若天开一线。
“快,一个个来,别乱!先把伤得重的送出去!”
“别挤!扶着点!别踩到人!”
虎三转头询问陈青:“那两个狱卒怎么处置?”
陈青咬牙道:“他们是指证冯魁的关键人证,得带出去。”
虎三应声,亲自将两人反绑,推至窗下。
火浪呼号如兽,风雪灌入如刀,灼焰翻滚中,一人、两人接连翻窗而出!
囚徒们相互搀扶,轮流翻出,后面一人推一人,前头一人接一人,哑着嗓子呼号:
“快点快点!屋子要塌了!!”
忽听得“喀嚓”一声炸响!
仓屋一根焦黑的梁柱在烈焰中炸裂开来,带着漫天火星,横劈而下,轰然砸向人群!
“小心!!”
陈青眼角余光一闪,猛地一把将虎三推了出去!
“快闪开——!”
虎三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雪地,再抬头时,只见那截大梁已轰然坠地,正将陈青拦腰击中!
“陈青——!!”
虎三失声惊呼,欲扑身再救,却被一股猛火迎面卷来,逼得连退三步!
仓中火浪滔天,炽焰如龙翻滚,声声爆响如雷震耳。
陈青翻倒在地,身躯一震,立刻被火焰吞噬,衣袍焦黑,肩上血污再度迸裂。他踉跄撑起上身,面如金纸,张口欲言,却只咳出一口黑烟!
“别管我了……快走!!”
他嘶声咆哮,仿佛血与火从喉中喷出。
但此刻,他心头却不是绝望。
反倒是一股熟悉的疼,狠狠扎进胸口。
七年前的冬天,他还在刑警队,围剿毒贩时中计,被困在楼道尽头。
小李挡在他前头,被刀捅了三下,血流了一地,临死前扭头喊他一句:
“陈队,你不能死,你得把咱这口气留住。”
如今,火光照眼,那张沾血的脸仿佛又在他眼前。
这一次,轮到他了。
“我得把这条命让出去。”
“再有人回头,就都活不了。”
虎三红着眼想要冲上前,却被几名囚徒死死拽住!
“火太大了!进不去了——”
“他让你走,你听不懂吗?”
虎三怒吼咆哮双手乱挥,泪如雨下,几人七手八脚硬生生地将他拽出火场!
仓屋之中,烈焰滔天,火势卷屋吞梁,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恶兽!
最后一眼,只见火海尽头,一道血衣在热浪中猎猎作响,旋即被浓烟吞噬,影踪全无。
众人翻窗跃出,扑落雪地,跌坐连连,呼吸如牛。
一步落地,寒风扑面,冷雪如刀,落在脸上宛若刀刮;而心中那团热血与泪火,却在胸口翻涌欲裂!
他们回头望去——
只见那盐栈旧屋之中,烈焰犹如赤龙翻滚,火舌狂舞,浓烟冲霄,宛如地狱张口,将一切活人、死物吞噬其间!
风雪呜咽,天地俱寂,仿佛连神明都屏息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