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穿瓦,黑夜如墨。
屋内火堆,早已熄了,只余一堆灰烬,里头星红忽明忽灭,恍若残灯。
屋里酒气犹在,热意尽散,夹杂着淡淡点腥臊。
囚徒们醉倒一地,横七竖八,仰面张口的有之,抱膝蜷卧的有之,倒卧交缠、头脚相交的亦不在少数。
鼾声四起,有如蛙鸣,有如锣响,杂而不乱,乱中带和。
角落里,却有一人独醒。
陈青蜷着身子,靠在墙根。
半边肩膀紧贴砖缝,冷气透骨。
背上裹着药布,早被血水汗水浸透,一动便疼,疼得周身直打颤,却硬是咬牙撑着,不敢合眼。
外头风紧,雪也还在下。
屋内黑沉沉一片,只听得鼾声起伏,似雷似鼍。
陈青却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仿佛稍一松懈,命就交代在今夜。
目光始终紧盯着冯魁的两个心腹。
只见那两人仰面躺着,面上盖被,一动不动。
呼吸虽匀,却没酒气上头;躯体虽静,却紧绷如弓。
若说是醉,那却太稳了些;若说是睡,那又太静了些。
倒像是蛇盘草中,蓄势欲动。
“今晚,这火是要烧的。”
陈青心头有数。
冯魁设宴,压根不是犒赏众人,而是为了设局麻痹人心,才好下手。
但他这样做的目的,陈青却拿不准。
是为那几口银箱?再杀人灭口?
可若是要银子,何不趁夜悄然运走?何必要特意在这盐栈布下陷阱?
这念头如根钉,钉在心口,越压越深。
他不敢往深里想,只能静静等着,看冯魁这出戏要唱到哪一步。
正想着,忽听那边动了静儿。
只见那两人先侧过身来,用胳膊肘一点一点支地,慢慢地把身子拱起来。陈青心里一跳,赶忙合上眼,只留一条细缝,从睫毛底下偷瞧。
那二人一齐坐起,动作轻得像猫,一声不响,跟夜里出窝的老獾似的。屋里还在打鼾,说梦话的也有,没人听见。
只见那两人又伏下身子,四肢并用,猫着腰往前挪,绕过火堆,贴着墙角,一路摸将过去,直奔门口。
那砖地微微作响,好似蚂蚁爬、蛇游动,若不是陈青死盯着,根本听不出来。
陈青连忙屏住气,连肩上那点疼也不觉了,只觉得心一寸寸往下沉。
只见那两人贴着墙根,悄悄摸到门边。一人探身开门,手指一点点拨开门缝;另一个身子一矮,倏地跃出,一闪便没了影。
风雪扑面,哗啦一声响,夜雪如帘,将人影尽数吞没。
屋中又归死寂。
陈青偏过头看——门扉虚掩,冷风灌进来,带着一股雪腥味。
他心里一紧,猛地回头望向冯魁卧处——
空了。
原是铺着一床被褥,此时塌了一半,酒盏打翻,酒渍犹湿,那人却不见了。
他是什么时候起的身?何时走的?
陈青死盯着那处褥窝,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只觉心头一沉如铁。
——连半点动静都没听见,半点风声也没传进来。
那人走得干净,活像蛇入草、鬼出门,影子都不带一条。
屋里静得瘆人。
火堆熄了,炉灰冷了,鼾声如旧,却似隔了一层阴风。
陈青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出去,忽听屋后夹道传来一丝动静。
那声音极轻极碎,被风雪一裹,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像是有人在说话。
他心头一凛,立即悄悄挪到墙角门边,伏耳贴近,细听外头动静。
只听得有人在屋后檐下夹道中低声说道:
“……柴垛别撤……等火堆烧旺了,一把放下去……屋门一封,谁也跑不出来。”
陈青心头一震,浑身发冷。
那声音,正是冯魁!
“这王八蛋果然还要动手!”他咬牙暗骂,紧贴墙根,不敢出声,屏息侧听。
只听外头风紧雪急,语声被吹得忽明忽暗,却还听得那人压低嗓子问道:
“冯爷,这么做……不会牵扯到咱们头上吧?”
冯魁冷冷回道:
“咱们只要一口咬死,说是醉囚闹事,不慎点了火。火势封门,人救不出,衙门还能查到谁头上?”
又听那人道:“那银子……也一并烧了?”
冯魁冷笑一声,道:
“放心,这两箱官银,早叫我调了包,真货已经换出去了。”
语调阴冷,似刀划布,句句带火,字字藏毒。
陈青额上冷汗滚滚,喉头发紧,手指死死攥住衣角,背脊寒透。
冯魁却还在说,语声愈发低了,像蛇吐信,细细道来:
“只要这把大火一起,烧了这座盐栈,囚犯死了,银子也没了,邴半命那顶乌纱,还能戴得住?”
“到时候上头追责,他自得下马交差。”
“那时,这牢里头的位子,也该轮到我冯某人坐坐了。”
陈青听到这里,心中陡然一跳。
“好个冯魁,不只要灭口夺财,还要借火烧人,反咬上头,谋那牢头之位!”
他脑中嗡然一响,血气上涌,几欲炸裂。
便在这时,那冯魁又冷冷吐出一句:
“还有……那个陈青,绝不能留。”
此言如焦雷炸顶!
“宴席上他坏我一计,又不肯喝酒,一脸防备,我瞧着早不是个省油的。”冯魁冷笑,“此人多疑,今夜若不除了他,怕是一会儿被他坏事。”
旁有一人低声劝道:“冯爷……眼下正事为重啊。”
冯魁闷哼一声,“不,要是不先除掉这人,今夜计划难成。”
又一人应声:“只是这时动手,屋中人多,万一惊动了——”
“怕甚?”冯魁冷声喝道,“你二人摸去他那一角,先取了命!干净利落,莫出声响。”
“事成后,将尸首一并塞入柴垛,一会火起,烧得彻底。叫他在这世上,连个影子都留不下!”
“去罢。”
二人低应一声:“是。”
话音方落,风声又紧,雪扑瓦檐,屋内死寂如钟罩。
冯魁三人说罢,似是转身欲入屋。
陈青正待挪身回位,忽觉背后一紧——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陈青面色剧变,猛地转头。
屋外,脚步陡然一顿。
冯魁三人齐齐停下,眼神一凛。
风雪之中,那细小的一句话,清清楚楚穿进耳中。
冯魁没动,但身后的两人已按住了腰间短刃。
雪声如泻,天地似停。
杀气,悄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