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雪未歇,盐栈之内却炉火正旺,热浪滚滚,蒸得众人满面通红,汗湿鬓角。
冯魁抱着一坛浊酒,笑吟吟走到场中,啪的一声拍开泥封,将酒坛往火堆旁一搁,扬声道:
“各位,等风雪一散,我自去邴爷那头替大伙说句好话,把你们的饭食提一提!”
一众囚徒顿时哄然叫好,连声喝彩:
“冯爷痛快!”
“冯爷仗义!”
陈青坐在最外一席,面前酒碗早已凉透,也无人替他温一温。
只见一名狱卒拎着干柴添入火中,柴薪“哔剥”作响,火头蹿起三尺,照得人脸如涂朱砂,红得发亮。
忽听背后一人嘟囔:“火是不是太旺了点……”
那狱卒嘿嘿一笑:“冯爷吩咐的,说天寒地冻,添得足些!”
陈青闻言抬眼一望,只见火堆两旁银箱封漆已见软塌,边沿竟有油痕隐隐,从缝中缓缓淌出,火光映照之下,微闪油光。
他眉头微蹙,心中泛起疑云。
再扫一眼四周,只见四壁窗缝皆糊了厚厚麻纸,屋中热气郁结,透不过半点风,仿佛蒸笼一般。
只听“扑通”一声——
一人踉跄起身,脚下一滑,竟直扑火堆,撞得炭枝四散,火星飞溅!
众人惊叫,有人大喊:“哎呀,小心着火!”
众人见状,忙扑上前拍打火头,踢散柴枝,火星烫手,直叫苦不迭。
陈青趁乱起身,正欲挪步,脚下忽然一绊,被一张破席扯住,身子一歪,膝盖结结实实磕在了地砖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手掌撑地之际,忽觉触感有异,低头细看。
席下砖块略高略低,分明松动未紧,缝隙斜斜透出暗影。
他心中一动,悄然撩起席角,指节一点一抠,轻轻一撬,那砖果然松动脱出。
砖下赫然藏着一只陶罐,布头封口,瓶沿尚带油痕,罐底还传来一丝温热!
陈青眼神猛然一凝,心跳如擂:
——油罐。
他脑中电转,再一抬头,只见火堆近旁便是银箱,箱角封漆早已软塌,有油迹顺缝而下;柴垛堆得极高,底部隐隐露出红绳;四面窗扉俱糊麻纸,门缝也用绳缚死,热气蒸腾,去路全无。
火堆贴银箱,柴垛藏火线,砖下压火油,室内封门闭窗——步步杀机。
这哪里是什么避风栈?
陈青倏然转头,只见众人醉倒半席,有人仰面大笑,有人斜靠鼾声大作,或举杯狂欢,或埋头沉睡,俱是醉眼朦胧,无一察觉。
陈青强自压下心火,缓步绕过火堆,蹲身至虎三身侧。
“虎三。”他低声急唤。
虎三眼皮一颤,迷迷糊糊睁开一线,眼中红丝密布,鼻头泛光:“啊……干嘛……你那酒怎么还没动?”
“别管酒了!”陈青压低嗓子,语急如火,“火堆、银箱、柴垛底下的线……这屋里有埋伏,是陷阱!”
“你说啥?”虎三皱着眉,像没听清似的,挠着脖子咕哝,“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陈青一把扯住他袖子,低声喝道:“真要出事了!快走!还能出门的时候赶紧走!”
虎三却往后一缩,挣了挣胳膊,眼神迷茫,嘴里含混道:“冯爷都亲自敬的酒……你说这话,不像话吧……这不是……不赏脸嘛……”
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摇摇晃晃往席上一倒,一口酒气喷出来:“我劝你,喝一口……压压惊。”
话音未落,已是咕嘟一声躺倒在席,手中酒碗滚落在地,醉得不省人事。
陈青眉头紧锁,咬了咬牙,复又转首四顾,寻人求援。
只见麻杆正挤在人堆当中,抱着酒碗哈哈大笑,脸涨得通红。
他冲着那边使了个眼色,低声唤道:“麻杆,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可那边喧哗如市,麻杆只顾着仰头灌酒,连头也未回一下,分明半点听不见。
陈青见状,心头一沉,便蹲身绕过火堆,低头打量四周,身子贴着人缝,一步步悄然靠近。
——若能唤醒麻杆,说不得,还有一线转机。
怎奈那边众人成团,笑闹不止,七手八脚搂着麻杆,推杯换盏,起哄如雷:
“来来来!麻杆你先干了这一碗!”
“嘿,这才叫弟兄情深,咱们是一起过命的兄弟!”
陈青咬牙忍着火焰逼热,屏息侧身,钻缝穿人,堪堪挨近数步。
谁料尚未靠拢,冷不防一只横肘挥来,砰然撞在他胸口,撞得他一个趔趄,几乎仰倒在地!
他强自咬牙,只觉肩骨火烧般抽疼,人堆中却无人理他。
醉汉们仍在大笑起哄,推杯换盏,哄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陈青望着那团酒气蒸腾的火堆,心口像堵着一团棉絮,闷得发慌。
他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要不,就此出去。
趁火还未起,门还未封,他可以悄悄离开,保住这条命,不必管他们。
他们方才怎待他?
当众劝酒,连他一句好意都不听。
自己和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不欠他们什么。
可这念头一浮起,心底却忽然一沉。
他想起虎三平日里对他的照顾,还有那些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此刻却因一点酒气而露出安生笑意的脸。
他们蠢,确实蠢。
可真要让他们死在这一场局里,死得不明不白,连个醒着的人都没有,那……
那心里,终归还是不忍的。
陈青闭了闭眼,将心底的那份犹豫压了下去。
——他得做点什么。
此时,冯魁席坐中央,手中酒碗高举,笑声穿透酒雾。
众人早已饮得脸红脖粗,笑语杂沓,酒气浓如热汤。
柴火堆得极高,炉边银箱被烘得通红,香气伴着汗臭、酒气与木炭焦烟,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蒸出一团醉雾。
忽然,陈青自角落缓缓起身。
“哟!”有人调笑,“陈兄也忍不住了?这会子还知道凑热闹!”
“来来来,给他让个位儿!”
众人哄笑中,陈青不言不语,神色漠然,步子却极稳。
他径直走到火堆前,站定。
目光扫过银箱,又望向柴垛下沿,木屑之中,一条浸油红绳犹如蜷伏之蛇,隐隐泛光。
他神色一凝,忽然伸手,解开腰间布带。
众人正看得发懵,只见他膝一弯,身子微前。
“哗——”
一声水响陡然炸出!
下一瞬,一道浊黄液线自他腿下喷出,正正泼在火堆之上!
“呲啦——!”
火星炸响,焦炭纷飞,炭堆里蒸出一团酸臭湿气,伴着浓烟直扑屋梁。
整座盐栈霎时一静。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什么味儿?”
“他干什么?撒……撒尿!?”
“他他他……真往火堆里尿了?”
火堆被淋去大半,炭灰翻卷,柴垛边角都湿了一片。
原本充满酒气的屋内,被这股骚味冲得七零八落,像是热锅上突然泼了碗凉水。
喧哗声戛然而止,笑声尽灭。
有人捂鼻蹙眉,连连后退:“这也太晦气了吧……”
“酒全没味了……”
“火也潮了……”
“陈兄你疯了吧……”
醉倒在地的虎三也在嘈杂中惊醒,迷迷糊糊抬头嗅了嗅,蹙眉道:
“…都咋了?靠……啥味啊这是?”
他话音未落,就见陈青站在火堆前,手还搭着裤腰,脸上没有半点惭愧,反倒像刚做完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屋中酒气未散,火堆已灭,气氛如被冷水一盆劈头泼下。
全凉了。
冯魁手中酒盏停在半空,笑意凝在唇角。
一旁狱卒脸色大变,已按捺不住,跨前一步,沉声喝道:“好个狗东西,扫人酒兴,坏规矩!我来替冯爷——”
“住手。”
冯魁轻声开口,语气不高,却叫那狱卒顿住,像被扯住绳头的猛犬。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走到那堆被尿水扑熄的炭堆前,语气透着几分凉意:
“陈兄弟……为何如此?”
陈青拢了拢衣襟,摇了摇头,神情坦然,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打了个呵欠:
“唉……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抬手指了指屋角,又指了指火堆,眉头微蹙,像是有些尴尬地叹了口气:
“屋里热得邪门,一身汗,又没个茅坑。我寻思找个地方解手,一转头,火堆正好在眼前……我这一泡,走得急了,走偏了。”
他说得诚恳,语气自然,脸上带了点困窘,却分毫不惧。
不等冯魁开口,虎三已咳了一声,坐起身来插了句:“也不能全怪他,今儿这火是有点冲头,我刚才都晕了两晕。”
“是啊,”旁边有人接上,“这屋里门窗糊死了,火堆闷着,胸口都发堵。”
“银箱就在火边,万一烧了,那不是闯祸?”
“本来就烧得太近,陈兄弟也算提醒大家一回。”
几句话你一言我一语,虽不整齐,却七嘴八舌,把场面搅得宽松几分。
陈青也不争辩,只垂眼系好裤带,默默往一旁退了两步,靠着墙角坐下。
冯魁闻言不语,缓缓转身,望向众人。
“既如此。今夜酒散,火也熄了,各位歇息罢。”
话说得和气,笑却未达眼底。
那狱卒虽满脸不甘,也只得将手中木杖收入袖中,闷声退下。
众人虽仍有怨气与狐疑,但火堆既没了,酒气散了,夜也深了,便纷纷扯了席子,找角落蜷身而卧。
冯魁缓缓回座,目光却始终未从陈青身上挪开,眼中那抹笑意,已然结成霜意。
陈青坐回一隅,伤处隐隐作痛,心里却松了口气。
刚才这一泡尿泼下去,希望泼灭的不只是火堆,还有冯魁的一腔杀心。
他望着冯魁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眼中浮起一丝疲惫,却也隐约有些许解脱。
今夜这局,他破了。
只要再熬几个时辰,天一亮,一切便都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