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栈的大门“哐啷”一声阖上,老木撞铁,尘灰飞起。
门缝闭死,风声顿止。
那原本呼啸不绝的寒流,像被生生隔在门外,只余墙缝处偶有咝咝作响,屋内一下静了
一众囚徒尚未来得及喘气,只觉冷风骤歇,脚下不再打颤,身上也渐渐有了热气。
有人轻轻吐出一口白雾,恍如从冬夜钻进了灶膛,浑身一松,骨头都软了。
冯魁立于火堆未起的暗影里,獭裘披身、灯笼映脸,望着众人,脸上忽挂起一丝温和的笑。
忽听他一拍手,唤道:“都歇了吧,天寒地冻的,还拖着伤病,也怪冯某平日不体恤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不知他这话是调侃还是发疯。
不待反应,冯魁已转身吩咐:“点起火来,再传两坛酒、一篓饼、一筐熟肉。好歹是跟我出来跑一趟的,今夜便给你们些温意,也不教旁人说我冯某不近人情!”
此语说得殷勤,竟像是世家门第里请客设筵一般。
两名心腹狱卒闻言,一人挑柴堆火,一人抱酒提食,果然当真。
不多时,四角炉火已起,火光映墙,仓中一暖。
又有小几被搬出,老席铺地,数碟猪头肉、两盆卤肘、数张大饼皆端上来,酒坛封泥也已戳破,浓烈辛香扑鼻而来。
冯魁笑道:“尔等也都是命苦之人,今日挨冻搬箱,实非轻事。冯某今儿便做回好人,不拘规矩,准你们畅饮一回!”
众囚闻言,互望一眼,脸上尽是讶色。
有人低声咕哝:“他今儿怎的变性了?”
也有人嘴馋已久,早忍不住咽口水。
虎三最先举起碗来,冲冯魁一抱拳:“冯爷仁厚,咱记下了!”
说罢仰脖一口,便将一碗热酒灌下。
他咂咂嘴,面露喜色:“这酒虽烈,却也解乏暖身,是好物!”
此言一出,众人疑虑稍消,纷纷举碗畅饮。
冯魁抱臂而坐,獭裘一展,面露笑意。
“吃!喝!不够再添!你等受了苦,我冯某怎能不念情?”
那言辞语气,几乎如亲兄亲弟一般。
不一时,仓中酒意渐浓,火光跳跃,众囚衣衫破旧,围火而坐,却个个涨红了脸,谈笑大作,竟似多年未见天日,今日忽入人间。
“我还以为这趟是个坑,谁想冯爷这般仗义!”
“咱们命贱,也就今儿能喝上一口暖酒罢了。”
更有年纪稍长的囚徒抹着眼角,咧嘴笑道:“自打进了这铁索涧,哪回不是冷饭冷水、鞭棍加身?今儿这一口热酒下肚……老子竟像是又活过来了。”
话音一落,便惹得几人哈哈大笑,虎三拎起酒坛,倒了满碗递过来:“老哥活着不易,来,再喝一口!”
人声喧腾间,冯魁倚坐火边,半阖双眼,似真在“共饮之欢”中感怀。
“你们啊——”他叹道,“这年头,能安安稳稳过一天,就是福分。冯某虽是狱中管事,也知你等人命如草。今夜有酒,便是缘分;有火,便是暖情。兄弟们,喝吧!”
这番话说得酣畅,竟引得众人纷纷称是。
“冯爷这话,在理!”
“你看看,世上哪有这样的管事?这酒,这火,还有这肉……要是天天都这样,咱这牢也就成了清福窝了!”
席间一阵大笑,不知是谁唱起了江南旧调,哑着嗓子,一唱三叹,竟唱得众人皆停了嘴,举碗附和:
“好曲儿,好酒,好人!”
气氛热烈至极,唯独陈青,静静坐在最角落。
他面前那碗酒尚温,蒸气氤氲,却未曾入口。
火光映在他脸上,暖意浮动,但他眼神清明,未有半点迷醉。
他注意到,冯魁虽言“尽饮”,可他自始至终连酒盅都未碰过。
陈青心中微动,侧身朝旁低声道:“虎哥,别喝了。”
虎三刚仰脖灌下一碗,闻言咂了咂嘴,醉眼惺忪地看着他:“怎的?这酒不好?还是你伤口疼?”
陈青皱眉:“这酒……太烈了,不对劲。”
虎三嘿嘿一笑,一只手揽住陈青肩膀,口气比方才更轻松几分:“兄弟,你呀,是想多了。冯爷难得开恩,咱们不喝,这情怎还得?”
说罢,竟将自个酒碗一推:“你来一口,别只烤火,那点伤口,喝点热的,血活了好得快。”
他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囚犯也都凑了过来。
“是啊是啊,陈兄弟,一起喝!”
“冯爷的好意,咱不能辜负不是?”
“你不喝,显得我们这几个喝得像傻子似的。”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倒不是强逼,倒像是急于把陈青拉入这片短暂的“温情”。
陈青面不改色,只是淡淡道:“我不擅饮酒。”
他语气虽缓,却斩钉截铁,硬是将众人劝酒的势头挡了回去。
“啧——”虎三放下碗,苦笑一声,伸手挠头:“你这人……还真是轴。”
这一幕恰被冯魁瞧在眼里。
他一边笑,一边走近了几步,獭裘披肩,灯火映得那张脸半明半暗,眼神里却透出点冷意。
“怎么?”冯魁停在陈青面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仍旧带着和气,“陈兄弟是不喜这酒味?还是觉得我冯某人这酒,不不净?”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静。
席间霎时冷了三分。
两个冯魁手下立刻站起,脸上火气上涌,一人手指着陈青鼻尖,喝道:
“冯爷请你喝酒,是给你脸!你个瘪三不识抬举,还敢怀疑我们冯爷?”
冯魁抬手一拦,语气一沉:
“住口。”
两名心腹立时止声,却仍满面不忿。
冯魁却唇边带笑,转头朝陈青解释,语调忽而诚恳了几分:
“做人做事,要的就是问心无愧。你若信不过我这酒,我先喝一碗。”
说罢,他自斟自饮,仰头一口饮尽,放下酒盅,“咚”地一声响,响在屋中如锤敲瓦。
“你看,”冯魁转头笑道,“我喝了。”
冯魁仰头将那碗酒一饮而尽,“咚”的一声重重放下碗,火光映在他喉结起伏处,竟半点异状不显。
“陈青,你看,冯爷都喝了,你还不喝?”
“咱兄弟喝得一团火热,就你一个冷脸,像什么话?”
一片嘈声如浪,几乎把火堆的噼啪声也压了下去。
众人脸上虽仍带着醉意,却目光灼灼,俱都停了手中杯碗,像是等他表态。
一时间,热酒、火光、笑语齐散,仿佛只剩陈青一人,被困在一圈灼热目光的当中。
虎三犹豫片刻,也凑了过来,搓着手,声音低了几分:“兄弟……你真不喝?咱们不图别的,就图个暖。冯爷亲自劝了三回,你这么干坐着……面子上不好看。”
他语气里没了酒意里的豪爽,反倒带着几分劝解与迟疑,连眼神都有一些指责。
陈青望着他那张因酒气微红的脸,又转头看向周遭那一张张模糊笑脸,火光跳跃下,竟如一群醉鬼也如一群潜伏的鬼面。
他忽然觉得四周这圈人,原来并非与他同仇敌忾、共度牢狱之难的“兄弟”,而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陈青在这份压力一手扶碗,缓缓点头:“冯爷这酒,自然是好酒。”
可他却未将酒送口,只淡淡道:“只是我这命不结实,酒一进喉,便烧得人发昏。明日若误了搬箱回衙的差,怕是还要连累冯爷担责,我心里过不去。”
冯魁听罢,獭裘一摆,负手而立,脸上笑容未减,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也好,不勉强。”
说罢自斟一碗,仰头一饮,“咚”地一声放下碗,算是揭过此事。
席间笑声又起,酒香重燃,气氛仿佛未受丝毫影响。
可陈青却觉四周的火光,已不再温暖。
虎三抿了抿嘴,看着陈青许久,眼中酒意渐散,似是想说什么,嘴角却只是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那背影与方才的热络判若两人,竟像是悄然断了一线旧情。
方才围过来的几人也默契地退了回去,再无人劝他半句。
陈青孤身坐在角落,身边一尺之内空空荡荡,连火光都照不透他半张脸。
他伸手探向炉边,却觉那火焰只是虚晃一团,指尖贴上去,却感觉不到温度。
那盏未饮的酒仍在,热气却早已散尽,只是一盏被众人遗忘的冷盅,孤悬在夜与火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