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牢城司,最底那层地牢,唤作“铁索涧”。
阴暗潮寒,如陷鬼腹。
陈青脚镣拖地,一步一响,被两个狱卒一左一右押着,往里头走。
廊道窄如犬洞,四壁石砖生满青苔,滴水未干,散出股潮腐馊臭。
头顶一盏油灯,吊在铁索上,风一动就晃,火舌时明时暗,像是随时要熄。
走得越深,越觉阴气沉重。前头一扇铁门,黑漆锈蚀,似张着一口吞人的兽嘴。
“快点儿,磨蹭什么!”左边狱卒骂骂咧咧,一脚踢他膝弯。
陈青踉跄半步,头垂着不语,眼神却一点点收紧,像心口窝着团火,烧不起来,也灭不下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混着脚臭、馊饭、汗酸的热气猛扑出来,熏得人生烦。
牢门里头原本吵哄哄的,竟在这一刻,骤然寂静下来。
“进去!”
话音未落,右边狱卒抬腿又是一脚,将陈青踹进门。
铁链哗啦响动,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锁闩沉响如铁锤落地,像给他判了句封喉的死语。
牢中众人全都抬起头来。
那目光,从床架上,从墙角边,从阴影里探出来,一道道,如刺似刀,齐齐落在陈青一人身上。
有的冷,有的倦,有的满眼打量;也有的,眼神里带着饿狗般的亮光,像见着了新丢下来的骨头。
陈青站在原地未动,满室沉静如死。
他背脊笔直,双手垂在身侧。
“哟,新来的?”
角落里有人慢吞吞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牢里别的响动。
陈青循声看去,只见一壮汉坐在倒塌的柴架上,身上穿着半件囚衣,敞着怀,胸口一道旧疤横着,眼角也是斜斜一道青印。
那人掰着牙缝剔肉,剔完了,往地上一弹,才抬眼看他,像在看一只拴进来的新狗。
他旁边几个老囚都笑了,笑声不高,却透着一股子阴凉:
“新来的,还杵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认大哥?”
“你知不知道咱们虎三哥是哪个?”
“咱这儿地方小、人多,讲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像一群等着看热闹的豺狗,把话头往陈青身上引,语气里满是示威。
虎三则半躺在草堆上,眼皮微抬,没说话,只像是在等陈青自己“识趣”。
陈青目光淡淡掠过众人,一句不答,连眼神都没正眼看谁。
仿佛这些人说的话,不过是屋檐漏水,响着,不值一听。
这冷淡的态度让空气蓦地冷了半分。
一名刺青囚犯“哗”地站起,胳膊上缠着半截脱线布条,皮肤下浮着一条盘龙青纹,像条活的,在筋肉上游。
他眯起眼,笑得腥气扑鼻,慢吞吞道:“虎哥,你看这人,不光不识趣,还不把你放眼里。”
虎三没动,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但在牢里待久的人都听得懂。
刺青囚犯眼神一亮,伸手卷了卷袖子,袖口破得吊着线,露出一截结实胳膊。
他一步一步朝陈青走去,嘴里不紧不慢道:
“我来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着,他脚下一勾,踢来一把破烂草席,带着灰扑在陈青脚边。
后头一个黄毛囚犯也笑着吐了口唾沫,“啵”一声落在陈青面前的草垫上。
“地给你铺好了,不用谢我们。”
陈青没动。
他连那块草垫都没瞧上一眼,只低头迈步,走到角落,靠墙一坐,既不回话,也不还眼。
牢中一阵静。
“哟。”虎三咧了咧嘴,声音拖得长长,“还真是块硬骨头啊。”
他话音刚落,身旁一个尖脸汉子眼珠一转,脚下悄悄一挪,像条耗子蹿出了阴影。
那人手指一抖,袖口里“哗啦”滑出一截碎瓷碗沿,弧锋残冷,寒光一闪。
脚步也加快了几分,一步步绕到陈青身侧,像是要借着“立规矩”的由头,顺手捅个狠的。
可还没等他动手——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干什么呢!”
狱卒站在门边,手扶刀柄,眼神凌厉如刀:“不想挨板子的,都给我老实点!”
牢中气氛顿时一紧,原本蠢蠢欲动的空气像被捏住了咽喉,谁也不敢吭声。
那尖脸汉子悻悻收了手,眼角抽了两下,将袖中那截碗沿缓缓塞回去,像只被打窝的黄鼠狼,灰头土脸地退回角落。
虎三咬着根碎草,靠在柴堆上,语气吊儿郎当,却又带着点凉意:
“护得倒是紧。”
说罢,他偏了偏头,目光又落回陈青身上,不咸不淡,像是在打量,也像在等下一回合。
牢房沉了。
风从铁窗缝吹进来,卷起几缕霉尘与枯草,吹得铁栏吱吱作响。
夜未央。
一切归于阴沉的寂静。
陈青靠墙而坐,膝头一竖,双手垂膝,静如枯木。
他没睡,眼也未合。
这牢中乌烟瘴气,风吹不进,光照不来,睡着的人多半是认命的死心汉。
他却不行。他心里搁着一桩冤,一口气吊着,躺不下,熬着。
外头夜雨未停,哒哒滴在天井檐角,淌入石缝,又顺着地势浸了进来。
潮气贴地,一寸寸爬上来,像条冷蛇,缠住他的背脊。
衣裳干了又湿,湿了再干。
他眼不动,望着对面墙上一道砖缝。那砖缝斜斜一道,从墙脚攀上檐角,像蛇爬,又像刀划。
冷风顺着缝灌进来,带着土腥味。
他望得久了,竟生出一种错觉:那裂纹像是活物,在缓缓蠕动。
忽地,远处廊道里响起清脆的脚步。
牢中原本有人打鼾,有人梦呓,还有人在磨牙咂嘴。
此刻听得那响声,不少人都翻了个身,有的半醒半睡,有的仍旧呼呼。
“咣当”一声,铁门一推而开,火光未入,湿风先来。
狱卒提着饭桶进来,手里铁勺咣咣作响。
他斜着眼打量一圈,不紧不慢走到栏前:“都起来,吃的来了。”
这一声像是敲钟,一屋人哗地坐起。
有人翻身抓碗,有人蹭地爬到门边,还有在角落里啐了一口痰,咧嘴打了个呵欠。
粥水舀下,菜叶浮着油星,咸腥味里带着酸腐,刚一冒气就惹得一阵骚动。
“往这边舀点,我昨天可拉了两夜……”
“先给我,我这病骨头硬撑着,得补。”
粗瓷碗叮当作响,碗碰碗,手挤手,嘴里骂声也跟着混作一团。
水汽蒸腾,汗臭与湿气交缠,在这方寸囚室里,如同发了馊的酒糟,熏得人头昏。
陈青坐在墙角,没动,也没吭声。
狱卒提起空掉的饭桶,径直离开,像是眼里压根没这个人。
陈青当即问道:“我的呢?”
此言一出,牢房里像被人拿棍子挑了锅水,所有动静倏地顿住。
虎三正蹲在不远处喝粥,闻言抬眼,咂了咂嘴,笑意慢慢爬上脸:
“你的?”
他用手指抹了抹碗边的饭粒,舔了一下,笑声干干的:“你是人是狗,自己心里不清楚?”
牢中哄笑响起。
“想吃饭,得先学会摇尾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嘴角飞沫乱溅。
“麻杆。”
虎三不紧不慢唤了一声。
立刻有人应声:“到。”
那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张尖脸,胳膊长得像藤条,一边答应着一边抖抖肩,晃晃脖子。
虎三把头偏向另一侧,懒洋洋地道:
“新狗来了,草席都不认,路也不认,你教教他。”
麻杆一笑,笑得腥气扑鼻,眸子一眯,慢慢踱步而出。
他伸了个懒腰,一边走一边扭了扭脖子,像是在热身:
“规矩得有人教,狗也得拴上绳,免得乱咬人。”
话音刚落,忽地一脚踹出,正奔陈青跟前那只空碗。
“咣当!”
瓷碗撞上石砖,滚了几圈,一摊稀饭泼了满地,混着昨夜的尘灰、角落的蛛网,斑斑点点,正溅到陈青脚边。
牢房里的人纷纷等着好戏上演。
麻杆“哧”地一声冷笑,身子一探,伸手就要去揪陈青的衣领。
谁料陈青像是早就等着这一下。
猛地起身,身影一晃!
手腕翻转如鞭,反手扣住麻杆一只手臂,身子前压,膝下一送。
“咔啦!”
清脆一响,麻杆肋骨当场折断,整个人像被拧断的鸡,扑通跪在地上!
“唔哇——”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半叫,脖子已被死死卡住!
陈青五指如铁,掐在他喉结上,眼神冷得像冰渣。
麻杆整张脸瞬间涨得紫胀,舌头探出,眼白直翻,脚下乱蹬!
虎三脸色一沉,原本半蹲着吃饭的姿势猛地立起,一口粥“哧啦”吐在地上,抬手往下一甩。
“上!”
几名囚徒当即起身!
有的从草堆里抽出包了布条的木棍,有的直接抄起吃饭的破碗,一时间七八人一拥而上。
整间囚室顿时炸了锅!
“揍他!”
“让他横一个试试!”
尖叫、咒骂、脚步声交错,扑面而来。
但陈青没退。
他右手一拧,将麻杆像麻袋一样往前一推,直接砸向最前头那名黄毛囚犯!
“砰!”一声闷响,黄毛还来不及叫,鼻血就被撞得飞了满脸!
紧跟着,陈青肩膀一晃,脚下一错,整个人横冲而出,直奔扑得最猛的那人!
他脚步稳健,拳头狠得像石墩砸脸,一拳挥出,带着破风之声!
那人刚举起手臂,还未招架,整张脸就歪了,连人带碗一块倒在地上,抽搐不停!
牢中众囚吓得神色骤变,剩下几人虽还围着,但脚步全慢了下来,没人再敢先冲。
“找死!”
虎三怒吼一声,如山般扑了上来!
他身形高大,膀阔腰圆,这一扑带着风雷之势,双臂张开,肩头一压,竟似要将陈青活生生撞翻!
不料陈青身形微侧,脚下一错,闪身让过,一肘自腋下抬起,直撞虎三肩胛。
“砰!”地一声闷响!
虎三吃痛,闷哼一声,脚下一晃!
陈青不等他喘息,反身扣住后颈,膝盖如钉似锥,猛地顶进他胸膛!
“咚!”
虎三如被铁斧凿中,整个人被生生顶到墙上,脊骨一僵,喉中发出一声呜咽!
牢里众人看得眼珠发直,口中不敢喘半口气。
陈青手势如钳,冷冷盯着面前人,仿佛一把锥子,盯谁扎谁。
虎三嘴角抽搐,脖子发紫,气都喘不匀了,腿一软,几乎要跪。
“……等……等等——”
他嗓音嘶哑如破锣,低头咳出一口气:“我……我服了!”
陈青却未松手,双眼一扫牢中诸人,一字一顿,冷声如铁:
“狗敢抢老虎嘴里的骨头?”
说完,他手腕一松。
虎三“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满脸通红,大口喘气,汗流如雨,犹如劫后余生。
整间牢房,鸦雀无声。
虎三半晌未起,只仰着头盯着陈青看,眼里没了狠,也没了气。
他盯了一会,忽然“噗嗤”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笑声干涩,带点自嘲,也像是佩服:
“清河县的硬茬还真不少……”
说罢,他一手拍地,对四下众人一挥:“都散了吧,认了。”
众人对视一眼,不敢多言,纷纷退后。
黄毛缩了脖子,麻杆捂着胸口往角落蹭,一群人安安静静的,像刚被水泼过的鸡。
陈青坐回墙边,慢慢屈膝,手指在唇角一抹,抹下一点血,那血混着汗,又沾了灰,顺着指尖流下。
他不说话,也不看人。
一身冷汗尚未干透,不动不响,却透出杀气。
那一刻,整个牢房都不敢吭声。
人虽多,却无一人敢对他再看第二眼。
虎三坐在地上,头一低,咳了几下,喉间像堵着石子,半天才喘过气来。
他歇了一阵,扶着墙慢慢坐起身,双手撑膝,粗喘着。
背后那一撞虽不致命,却撞得他心窝翻江倒海。
可最叫他惊的,不是那一撞的狠,而是这人下手之稳,眼神之冷,像真下过死手。
他心里那股子牢霸子的火气,一时间像被水泼了个透,噗哧一声,熄了。
虎三低头,又看了眼自己掌心,掌纹里尽是冷汗。他舔了舔嘴唇,咧嘴一笑。
“他娘的,这回是碰上主了。”
身边麻杆凑了过来,小声问:“虎哥……要不要今晚整他一回?”
虎三没搭话。
他只是静静望着陈青良久,忽然“呸”地吐了口痰,低声道:
“你打得过他?”
麻秆顿时噎住。
到了晌午,牢中发饭。
一桶清水粥煮得稀薄,几叶菜梗浮在面上,狱卒走了一圈,碗碗递到人手里。
虎三拎着碗,呼噜两口粥下肚,嘴角那道老疤微微翘着,像是思量着什么。
他不时拿眼角瞟向对面。
陈青靠墙坐着,手里端着粥默默喝着。
虎三看了片刻,啧了一声,咂了咂嘴,摸摸怀里,从破袄缝里捻出一块干咸菜饼。
他没急着递过去,只抬腿踢开一张破草席,慢吞吞站起身,装作舒胳膊伸腿,往陈青那边挪了两步。
“唔,这牢里的伙食真是差。”
他说着话,身子顺势蹲了下来,坐在陈青两步开外。
片刻,他才咳嗽两声,似无意道:“早上那一下……打得利落。肩胛三寸斜撞卸劲,不是混过行当的,出不了这手。”
陈青没吭声,眼皮也未动一下。
虎三瞧他不接话,也不急,咧嘴笑道:“看出来了,你不是一般路子里拐来的。”
说着,他把那块饼不轻不重,递给陈青。
“啃两口,垫垫。别嫌硬,咱们这地方,牙口比面子值钱。”
陈青低头瞥了眼,没伸手。
虎三也不恼,悠悠地靠着墙坐好,半仰着头道:“我刚见你,就知道,你不是好捏的货色。咱们这牢房,讲的是个理儿:拳头大的人,说话响。”
他嗓音一顿,又低声道:“早上叫人冲你,是我开的头儿。你若记仇,我也认了;给你递这饼,不是巴结,也不是求饶。”
“只是打心底里服你,你这样的角儿,咱们牢里,不多。”
半晌。
陈青终于动了。
他没开口,也没抬头,只是伸出两指,捏起那块饼,在掌中翻了翻,像在掂分量继续掸了掸饼边那点灰尘。
随即,陈青咬下一角,咀嚼无声。
咸味偏重,齿缝里渗着干硬苦涩的味道,他却静静咽下。
虎三听见咀嚼声,眼角动了一下,却不转头,只轻声笑了声,像是放下一件事。
“我说嘛,”他低低道,“你不是个死心眼儿。”
两人一句不再多说,各自靠墙而坐。
可那一块饼,从虎三手里,到陈青嘴里。
这一来一往之间,牢中气氛,已然换了个向。
虎三歇了口气,侧头瞥了陈青一眼,语气随意:
“说说吧,犯了什么事?怎么进来的?”
陈青没回头,只慢慢咬着手里的饼,咽下之后才淡淡道:“被人栽了。”
虎三一愣,随即咧嘴一笑,笑声干涩,带着几分世故:
“嘿,咱这地儿,十个里头九个都喊冤,剩下那个……是个哑巴。”
他话说得轻巧,眼角余光却一直贴着陈青,像是在等他眼皮跳一跳、嘴角动一下。
可陈青神色如旧,连呼吸都未变一分。虎三看了半晌,耸了耸肩:
“罢了,不想说也成。这地方,嘴皮子再利,不顶用。能活下来,才是真章。”
他说着抖了抖衣袖,又靠回墙边坐下,语气沉了些许,不像先前那般吊儿郎当,倒多了点牢里人难得的认真:
“牢里规矩不多,但有一条是死的。”
陈青偏头看了他一眼。
虎三用手挠着腮边短胡渣,低声道:
“咱们这牢头,规矩大得很。新人进来,得孝敬银子,叫一声‘认路’的钱。”
他压低了声音:“你要是乖乖交了,分个好位子,留口整饭吃,还能少挨几句骂。可要是不交——”
虎三伸出两指,点了点牢门:“嘿,轻的,打一顿当教训,重的,棍子抡下来,人死了都不新鲜。”
陈青面色不动,只回了句:“我没钱。”
虎三一怔,盯着他看了几息,想分辨他是真穷还是逞硬。
半晌,他咂了咂嘴,嘿了一声:
“你这是……真没,还是不想给?”
陈青抬眸看他,语气平平如水:“我说的是实话。”
虎三听罢不言,只摇了摇头,声音像叹气,又像念咒:
“罢了,话我带到了,听不听是你的事。明儿真要挨了棒子,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陈青的肩,力道不轻,像是劝告。
“自求多福吧。”
他走回自己的草堆上,蹲下身,一屁股坐下,缩着肩膀,像是已经替陈青在心里念过三声“阿弥陀佛”。
周围人听到他俩的对话,俱都垂头吃饭,无一人抬眼,甚至默默叹了口气。
一股“他要遭”的气息,已悄悄在牢房里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