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定计,尹德不再纠结,灭灯安寝。一夜无梦,只待次日那场注定热闹非凡的寿宴。
翌日正午,江夏镇任府内外早已是人声鼎沸,喧嚣震天!整个镇子仿佛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喜庆之中。从镇门到任府正堂,红毯铺地,彩绸高悬,鞭炮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
府邸之内,更是豪奢到了极致。宽阔的庭院里,足足摆开了上百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桌上珍馐罗列,水陆毕陈,山珍海味堆叠如山,琼浆玉液倾满金樽。
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最负盛名的“庆和班”被重金请来,在庭院中央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麻姑献寿》。
锣鼓喧天,丝竹盈耳,花旦小生的唱腔高亢入云,与台下宾客的划拳行令、高声谈笑混作一团,直冲霄汉。
尹德在方司马等人的簇拥下步入这沸腾的漩涡。他刚一现身,便有眼尖的门童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通报:
“钦——差——大——人——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锣鼓与喧嚣!原本喧闹至极的庭院,刹那间陷入死寂!上百桌宾客,无论官商士绅,还是江湖豪客,齐刷刷停下杯箸,数百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聚焦在尹德身上!
任伯安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主桌弹起,连滚带爬地分开人群冲了过来,身后跟着他那同样神色紧张的“小舅子”刘八女。
“侍郎大人!您大驾光临,下官阖府蓬荜生辉!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尹德虚扶一把,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雍容浅笑:“任大人不必多礼。今日老夫人寿辰,普天同庆,本官亦来沾沾喜气。诸位不必拘束,请尽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离座躬身:“参见钦差大人!”
任伯安激动得满面红光,亲自引着尹德走向最上首那张铺着明黄桌围的主桌。一路行去,所过之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敬畏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位“天颜”。
任伯安享受着这种因钦差而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荣耀与瞩目,腰杆挺得笔直。
主位上,端坐着今日的寿星——任老夫人。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大红缂丝福寿纹褂子,满头珠翠,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却掩不住那份刻薄与骄矜。
见儿子引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官员过来,她眼皮懒懒一抬,嘴角撇了撇,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在她看来,什么钦差,也不过是儿子手下的官儿罢了。
任伯安见状,急忙凑到老母耳边,压低声音急促提醒:“娘!这位是朝廷钦差!户部右侍郎阿林保大人!正三品大员!比儿子官还大!是特意来给您老贺寿的!您快……”
任老夫人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方才那点倨傲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却被尹德温和地按住肩头:“老夫人高寿,安坐便是,不必拘礼。”
尹德示意身后的科尔多呈上贺礼。科尔多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个锦盒,轻轻打开。盒内衬着明黄软缎,一对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玉佛,雕工精湛,宝相庄严,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一点薄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尹德含笑道。
任老夫人方才还一脸不屑,此刻眼睛死死盯着那对玉佛,贪婪之色几乎要溢出眼眶!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菊花般的谄媚笑容,激动得语无伦次:
“哎哟!我的老天爷!侍郎大人!您……您这礼太重了!老婆子何德何能……受不起!大人您真是……真是菩萨心肠!活菩萨转世啊!儿子!快!快替我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天大的恩典!”
她一边说,一边挣扎着又要起身行礼,被任伯安和刘八女连忙扶住,场面一时有些滑稽。尹德心中鄙夷更甚,脸上却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在主宾位安然落座。
寿宴在更加喧嚣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戏台上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尹德作为全场最尊贵的客人,自然成了众人敬酒的焦点。
从任伯安、刘八女到本地官员、豪商巨贾,乃至一些江湖头面人物,轮番上前,谀词如潮,酒杯高举。
尹德心知今日绝不能再贪杯误事。面对潮水般的敬酒,他只是象征性地举杯沾唇,浅尝辄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尹德百无聊赖,视线漫无目的地掠过一张张或谄媚、或豪放、或精明的面孔。就在他目光转向庭院西侧靠墙几桌相对安静些的席面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坐在一群看似行商打扮的人中间,穿着一身低调的藏青色绸缎长衫,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刚毅,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他并未像其他人那般喧嚣,只是安静地自斟自饮,偶尔与同桌人低声交谈几句,显得格格不入。
就在尹德目光扫过的刹那,那人似乎心有所感,竟也恰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竟然是年羹尧!
好在,年羹尧的目光却只是在他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漠然移开。
尹德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重重落回胸腔!
‘还好……他没认出我!’尹德心中暗呼侥幸。年羹尧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是四爷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若被他瞧出破绽,知晓自己广东提督跑到江南来冒充钦差,后果不堪设想!
四爷与十爷的关系,自江南办差后虽缓和不少,不再剑拔弩张,但依旧微妙。一旦被年羹尧抓住把柄,捅到四爷甚至皇上那里……自己丢官掉脑袋事小,若因此牵连十爷,坏了王爷的大计,那才是万死莫赎!
‘此地不可久留!’尹德瞬间做出决断。他立刻转向身旁正殷勤布菜的任伯安,脸上露出一丝倦怠和酒意:“任道台,这酒气熏人,锣鼓喧天,本官……有些头晕目眩了。想先行告退回房歇息片刻。”
任伯安正沉浸在攀上“太子党”高枝的喜悦中,闻言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起身:“是下官疏忽了!大人为国操劳,理应静养!下官亲自送您回院!”
任伯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不胜酒力”的尹德,口中不住说着恭维话。眼看就要迈出喧嚣的宴席区域,走向相对安静的跨院。
“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炸雷,骤然撕裂了寿宴的喧嚣!院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院内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骇然转头望向门口!
任伯安搀扶尹德的手猛地一僵大喊道:“谁?!谁如此大胆……”
他的话音未落,弥漫的烟尘中,两道身影已当门而立!
此时,车名站在真正的阿林保身旁,双眼怒目而视盯着正要离去的尹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