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尹德轻笑一声,“任道台消息倒是灵通。太子爷?好得很哪!”
他踱回房中,撩袍在主位坐下,示意任伯安也坐。
“前一阵嘛……是有些小风浪。天家父子,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外人看着凶险罢了。圣上何等圣明?太子爷何等纯孝?些许误会,说开了也就烟消云散。如今啊……”
尹德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
“父子之情,较之从前,那是愈发亲厚!东宫之位,更是稳如磐石,固若金汤!圣上常对身边近臣感慨,说太子经此一‘砺’,愈发沉稳练达,堪为社稷之幸!这江山啊,终究是要稳稳交到太子爷手里的。”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正是投任伯安这等善于钻营、闻风而动之辈所好。
果然,任伯安听罢猛地离座,朝着京城方向深深一揖:
“天佑大清!天佑吾皇!圣上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太子爷龙章凤姿,实乃江山之福,万民之幸!”
颂圣完毕,他重新坐下,身体却前倾得更加厉害:
“侍郎大人!下官……下官斗胆,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任大人但说无妨,此处并无六耳。”
任伯安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凑近些道:“大人明鉴!下官……下官以往身在江南,犹如浮萍无根,也曾随波逐流,依附过一些……呃,一些看似煊赫的门庭,然心中始终惴惴,如履薄冰。
今日得见大人,亲聆大人教诲,更知太子爷深孚圣望,地位如日中天!下官……下官恳请侍郎大人提携!”
他再次离座,深深拜倒:“下官愿洗心革面,弃暗投明!从此唯太子爷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求能在太子爷驾前,效犬马之劳!还望侍郎大人看在……看在同为一主效力的份上,为下官引荐则个!”
尹德有些吃惊的看着任伯安,尹德从小在京城长大,十多岁便进宫当了侍卫,后来才去了十爷府。他自知对官场还算知根知底。
他不曾听说,这阿林保是太子一党,可这任伯安敢在这投桃报李,想必是有十足把握,于是尹德就顺着任伯安说道:“任大人,此话怎讲?本官与太子交往均在朝廷法理之内,你怎会如此说?”
任伯安闻言,非但不慌,反而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与得意。
“侍郎大人,您这话,可问着下官了!别人或许不知,但下官……嘿嘿,恰巧知道个一二。”
他顿了顿:“大人您……贵为户部右侍郎,出身满洲著姓大族,这自不必说。令尊老大人,当年可是索相门下极得力的干将啊!
索相与太子爷是什么关系?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至亲!下官当年在吏部衙门行走时,曾亲眼见过令尊随索相出入东宫,深得太子爷信重!这份渊源,这份情谊……”
“旁人或许以为索相倒了,旧人星散。可下官却知道,有些根子,是断不了的!大人您今日能代天巡狩江南,督查盐课这等要害,岂非正是明证?”
尹德面无表情道:“你还真是心细啊,任大人。”
任伯安见尹德如此反应,心中更是笃定自己戳中了要害,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大人息怒!下官绝无窥探之意!只是……只是当年在吏部考功司,经手过太多官员的履历、考评、乃至……嘿嘿,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纠葛。
为免遗忘,也为……嗯,以备不时之需,下官便将这些年来经手的重要信息,连同能找到的旁证佐证,分门别类,细细编录,汇集成册。”
他一字一顿道:
“下官不才,给这套东西,取了个名儿,叫做——《百官行述》!”
听到这四个字,尹德心中狂喜,恨不得马上亲一口这老家伙的丑脸!他强忍着立刻扑上去冲动,脸色却迅速变幻。
“哈哈哈哈!!”
“好你个任伯安!本官真是……真是小觑了你啊!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手段!能编撰出这等……这等国之重器!”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任大人,本官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实不相瞒,太子爷刚刚复位,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急需忠贞干练、且能掌握要害的股肱之臣!
本官此次奉密旨南下,名为督查盐引,实则是为太子爷考察江南吏治,物色可用之才!”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任伯安:“任大人既有此忠心,又手握如此利器!正是太子爷求之不得的栋梁!天意!此乃天意啊!本官定当即刻修书,将任大人忠忱与才干,详详细细禀报太子爷!
以大人之才,加上此物之功,升迁重用,指日可待!何止一个区区巡盐道?便是巡抚、总督,也非遥不可及!”
任伯安听得心花怒放,激动得浑身发抖,再次跪倒在地,对着尹德连连磕头:
“侍郎大人!您就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下官……下官叩谢大人提携再造之恩!粉身碎骨,难报万一!下官日后唯大人与太子爷之命是从!”
尹德满意地扶起他:“好!好!任大人快快请起!你我同心,共为太子爷效力,何分彼此?”
“当务之急,是速将此《百官行述》妥善送回京城,呈交太子爷!此物在江南多留一日,便多一分风险!不如……”
尹德目光炯炯:“任大人即刻将此物交予本官!本官派最得力、最心腹之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直送东宫!必保万无一失!待太子爷见到此物,便是任大人青云直上之日!”
然而,任伯安脸上那狂喜的潮红却微微褪去一丝。他并未立刻应承,反而露出为难之色:
“大人拳拳之心,下官感激涕零!只是……只是此物干系太过重大,乃下官身家性命所系。如今家母寿诞在即,宾客盈门,人多眼杂,仓促之间取出,恐有闪失……”
“再者,下官既已决意投效太子爷门下,此《百官行述》便是下官的‘投名状’!若不能亲自护送,面呈太子爷,亲述其中关窍,如何能显出下官一片赤诚之心?”
他迎着尹德陡然转深的目光,躬身道:
“下官斗胆恳请大人!待家母寿宴一过,下官即刻亲自押运此物,随同大人一同返京!下官愿鞍前马后,侍奉大人左右,将此物……亲手,交到太子爷驾前!
如此,方能尽表下官改换门庭、誓死效忠之诚!万望大人……体谅下官这片苦心!”
尹德心中冷笑如冰。好一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老狐狸!什么“赤诚之心”?分明是信不过自己,怕这“投名状”半路被吞了!
尹德脸上却迅速浮起理解与赞许的笑容:“原来如此!任大人思虑周全,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是本官心急了!好!就依你所言!”
“待老夫人寿宴风光大办之后,你我一同启程!本官亲自为你引路,护送此‘重宝’进京!本官倒要看看,太子爷见了任大人这等忠臣能吏,该是何等欢喜!”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成全!”任伯安如蒙大赦,再次深深拜谢。
“夜深了,任道台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老夫人寿宴,还需你张罗。”尹德端茶送客。
“是是是!下官告退!大人好生安歇!”任伯安心满意足,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合拢的瞬间,尹德脸上所有的笑容瞬间冰封。他缓缓坐回椅中,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一起回京?怕这就是你的黄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