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山东布政使司辖地,泰安府境内。
彼时黄河水势方歇,洪流退尽之后,原野之上却是一片凄凉荒芜。
褪水之后的泥地泛着诡异的灰青之色,龟裂如蛛网,纵横交错,宛如年迈老妇面上累积之褶,深嵌大地。
十里之外的官道,早已不复往昔车马喧腾,唯余浮土漫漫,偶有车辙印迹隐现其间,难辨今岁新痕,抑或数年前大水肆虐时之遗痕。
道旁榆树仅存枝桠枯骨,形似枯竭之骸;更有残布裹襁褓悬于树间,高挂不动。
那是某些绝望母亲将夭折婴孩吊于高处,盼野鸢啄肉之时尚能残留半片供弟妹果腹。悲苦至此,实非人世。
而远处,则有官兵驱使之队伍,推着独轮车,车上尸首堆积如山,以草席薄薄覆之,正依次拉往他处,不知将焚于何地,或掩于何坑。
朝廷既已派遣钦差出巡,意在亲查赈务,旨意既发,各地州府莫不惊惧。
然地方官为保乌纱,自是不欲让钦差见得如此惨状,于是行尸走肉者被匆匆掩埋,既遮恶行,亦掩政绩。
然天灾浩劫,非人力所可遏。自洪水一泄,十室九空,村庄尽毁,残屋破垣,野犬逐食,饿殍遍野。
更兼瘟疫肆虐,伤寒腹泻交作,百姓病死者不计其数。
其间流民之状,更不忍睹。男老女幼,皆面黄肌瘦,步履踉跄,形同鬼魅。尚有余力者扶老携幼,南下求生,渺渺人流,似潮似雾。
自古豫鲁多灾,河南人有逃荒入陕之习,山东人则多避至东北。
然清廷深惧龙兴之地被扰,封关禁迁,致使山东饥民不得北上,只能涌向江南诸省,江苏、安徽,遂成逃荒之地。
就在此地,一行人马却异于常众,仪仗整肃,衣着华贵,分外惹眼。
为首者身形肥硕,衣饰锦缎,坐于一张红漆太师椅之上,手执茶盏,面带淡笑,满眼冷漠。
其身后跪伏十余名女子,年岁不一,有稚龄七八岁者,亦有十四五正值花信之年者,衣不蔽体,神色惶恐。
“都给我睁大眼睛瞧着,若是漏了好苗子,小心回去打断你们的腿!”胖汉手指一扬,语气阴狠。
“是,老爷!”随行小吏躬身应诺,唯唯诺诺。
一名尖嘴猴腮的瘦子凑近谄笑,道:“老爷,那边还有几个娃儿,模样还行。”
胖汉放下茶盏,冷笑道:“今日收获颇丰,依旧老规矩,若大人尚活着,打发两个铜子;若已毙命——”
“那便直接抢回来,连钱也省了。”瘦子拍胸笑答。
“呵呵,算你机灵,快去办。”
不多时,瘦子怀中已抱来两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一男一女,衣衫褴褛,骨架可数,神情呆滞。
女孩虽瘦,却面容清秀,眉眼之间透出几分天生媚态。
“老爷,这对是亲姐弟,爹娘饿死了。”瘦子递上。
胖汉瞥了一眼,顿时目露贪光:“好一个俏丫头,眉眼之间风情天成,此女定是个尤物,留之。”
“那男孩呢?”瘦子再问。
“废话!扔下便是!”胖汉冷声喝道。
女孩猛地扑向胖汉,哭喊道:“老爷!莫扔下我弟弟!奴愿为您当牛做马,洗衣做饭、扫地擦鞋,无所不为,只求您留我弟弟一命!”
胖汉一摆手,冷笑道:“蠢丫头,你当我扔了他,你便可赖账不做事?你弟弟一个半死不活的瘦猴,留他何用?”
随即转头道:“老李,快点扔了,眼看日头将沉,莫要误了本老爷吃食。”
“是,老爷。”老李一招手,唤来两名家丁。
“快,把这男娃扔去旁边沟里,眼不见心不烦。”
“姐……姐……”
“弟弟!”女童嘶喊哭号,声嘶力竭。
兄妹二人,竟就此生生分离,泪与血交融于荒野。
钦差行辕缓行而至。胤䄉立于车辕之上,望着遍野尸骨、灾民呻吟,面色铁青,胸中郁结难舒。
他虽生于王公之家,前世却为市井小民,工地谋生,虽辛苦却尚有温饱。即便听闻地震台风、战火饥馑,也总觉遥不可及,终有国家救助。
然今生至此,却亲眼见得人命如草芥。尸横遍野,无人收殓;孩童卖作奴,妇人沦为贱;百姓哀哀,天地无声,真如人间炼狱。
“尹德,速带人四下巡视,凡有存活者,尤以妇孺为先,尽力救助。”胤䄉低声叮嘱。
“遵命,十爷。”
此刻胤禛立于前头,凝视远处山丘之间,久久未动。
“四哥?”胤䄉疑惑出声,见其毫无反应,便上前轻拍其肩。
只见胤禛面色苍白,双目血红,双拳紧握,指节泛白,竟在微微颤抖。
他素以冷面著称,不动声色,然此时见地狱景象,亦忍不住潸然动容。
“十弟,此地非久留之处,咱们须速往泰安府衙,亲见各州府施赈之实况。”胤禛低声道。
“四哥说到我的心坎里,我也正有此意。”
就在此时,尹德带人回来,神色凝重。
“十爷,周围寻了一圈,仅得一名小儿,尚有微弱气息。”
胤䄉闻言,大步趋前,见孩童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呼吸微弱,似风中残烛,顿时怒喝一声:
“快,将干粮拿来!”
男童被救之后,众人取来米汤与干粮,细细喂下。片刻功夫,他眼皮微动,悠悠转醒。
那孩子醒来后,见四下陌生之人围立身旁,顿时面露惊恐,眼中满是
胤䄉见状,语气尽量柔和,缓声说道:“莫怕,孩儿,咱们不是坏人。”
他指了指男孩手中馒头,继而温言道:“吃些东西吧,饱腹之后,再慢慢与你说话。”
他饿得太久了,吃得极快,几如风卷残云。
“你叫什么名儿?”胤䄉问道。
“我叫魏叶,村里都叫我小叶子。”
“你为何在此?家中父母呢?”
小叶子闻言,眼眶顿红,声音哽咽:“娘亲早叫大水冲了,爹爹带我与姐姐逃了出来……可后头没吃的,爹也饿死了。”
“那你姐姐呢?”胤䄉神情一凝。
闻听此言,小叶子再也忍不住,肩膀抖动,低声哭泣道:“姐姐……被人抓走了。”
“是谁抓了你姐姐?”
小叶子抽泣之间,断断续续将前事讲述一遍。
胤䄉听罢,只觉五脏翻腾,气血上涌。
在此人间炼狱中,百姓命如草芥,竟尚有人乘机为恶,豢养贱女以牟私利,真是禽兽不如!
“若再见,可记得面貌?”
“能!”
胤䄉点头:“尹德,找套干净衣裳给他换上,让他随咱们一同上车。”
“是,十爷。”
小叶子抬头怯怯问道:“这位老爷,您……您是要帮我找姐姐么?”
胤䄉看着小叶子没有说话,只是轻抚额头,稍加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