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柳氏大宅之中、柳载小院，今日家中孩儿或在玩耍、或在酣睡，大人们皆在做着手工。
妻取来荜豆、芎䓖、皂荚末和些许香料，再用石臼研磨成粉，妾则处理着猪脑、胰子等腌臜物什，两妇人这是在按照神医孙思邈《千金方》中记载的配方制作澡豆。
所谓澡豆、即两晋延续至今用作清洁沐浴的雅物，《千金方》中记载曰“面脂手膏、衣香澡豆，仕人贵胜、皆是所要”，即不分贵贱人们都要使用澡豆洗衣洁面。
“说起这事，李十一郎曾对我言那《千金方》还有个宫廷内版，所制澡豆名曰花香皂。”
柳载手头不方便，用肘部努力指指自己前几日带回的一只褡裢：
“你去那里边翻翻，他赠了我一块，着实香气扑鼻。”
柳载的妻原本似信非信，澡豆配方而已还分甚么内版外版？想必只是多加了香料花瓣。
可当柳妻起身打开那褡裢，第一时间便闻到了沁人异香，再取出时那小块的方物柔华细腻、更是让人爱不释手，都不舍得递给妾观赏：
“天下间的好物果真是数不胜数，今日又涨见识了！”
“喜爱就用了去，以后倒是可以常见。”柳载咯咯笑道：
“最近县中呈送祥瑞，李十一郎便准备建个香皂场、制些香皂当作贡品一同送去长安。”
李笃偷偷告诉柳载皇帝陛下爱泡温泉，这事柳载可不敢乱说，不过工场一建、往后自家使用花香皂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或许是得了香皂的缘故，柳妻终于愿意正眼看看柳载手中那脏兮兮的东西：
“祥瑞祥瑞、就是这么黑乎乎的泥？那李十一郎也真是的，下里巴人捏泥的活计、怎么能让夫君来做？”
“你不懂！”当今时代，想要让某物利益最大化、便要想方设法进行政治运作，尤其是蜂窝煤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东西、很快便会出现大量仿制品，如何保障本地收益？贡品、祥瑞便是极其有效的办法。
譬如柳载目前所捏的乃是一块“蜂窝煤鼻祖、煤球的来源、天地自然造化的产物”，这是要放在锦盒之中呈给皇帝陛下御览的“煤精”。
一旦皇帝金口玉言认证、这“煤精”从此便是所有煤球的正溯，怎么能假借下里巴人之手？
心意至诚、做事也干脆利索，不多时这煤精便完美无比，晒干之后，柳载便将其小心翼翼置入锦盒之中，只等明日便解送长安。
“务必看好锦盒、万万不能出了差错。”出门前，柳载再次叮嘱妻妾。
“好、好。”
只是柳载前脚刚走、柳妻便迫不及待地唤来儿女去汤屋试试花香皂的妙用，柳妾将制成的澡豆和一片狼藉的腌臜脏器收拾干净、也离开梳洗。
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潜入院中、乃是柳宅的老管事，当日被柳载用剑逼迫之后、行事还算配合，于是便留到了今日。
管事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无声无息直奔锦盒，小心翼翼去除封条、打开之后邪魅一笑，不多时又从屋中退出消失，那锦盒封条恢复地完美无缺、仿佛从未有人动过一样。
等到柳载的妻带着儿女喜笑颜开回来，根本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此时柳载已经急匆匆赶到县廨。
今日有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乃是遴选出部分盐奴赏赐户籍、成为编户齐民，只有编户齐民、才是国家朝堂能够真正掌握的力量。
这部分人以早先薛家盐场的盐奴为主，毕竟是跟着一同喊过“均田保税”、又在曹七手下出过大力的，其中表现优异者便被送来县廨。
县令高集亲自主持厘籍、划田、落契，一切完成之后、这部分盐奴便成为了新的盐户，然后同样以天气将寒、时间紧迫的理由，将这些新盐户纳入“统一生产、统一管理、统一销售”的三统一体系之下。
新盐户们没有老盐户那么多的顾虑、对大型盐场的生产模式并没有太多异议，或者说他们的心仍然是奴隶、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唯独原本麻木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和惊慌失措，因为他们不知道脱离了主人、独立自由之后该怎么生活。
甚至有人担忧的想：以后该怎么吃饭？该何时起床何时睡觉？
“有问题就问嘛，从此大家都是本官治下子民。”高集鼓励了几次、场面仍然冷冷清清。
多亏官府中老吏预料到了这般情况，安排有内应卧底，那内应接上话头、方才让气氛热烈起来：
“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娶婆娘？可以生娃娃？”
“等一两年后你积攒下些许家产、自然便可以娶妻生子。”高县令和蔼可亲地回答道：
“至于粮食和住处，今年冬季你们还要参与盐场的施工，官府会给你们口粮和蜂窝煤作为报酬。”
“但到明年开春之后，就要产盐销售、自食其力。”
“那是、那是！”新盐户手捧契约抬头看天，此时发觉、那天空似乎真的与往日已不再相同：“青天！”
“青天！”新盐户们匍匐在地、向高县令叩首再叩首，依次上前亲吻靴尖、虔诚无比。
气氛感人至深、令高明府潸然泪下，李笃第三份供销契约到手、初步功德圆满。
当此之时方才胸有闲心，不由发觉：
“夷旷，你那些本家、还有什么张宝符，最近怎么没有丝毫动静？”
薛家的盐奴变成了编户齐民，但彼时上师明悟爆金币、别家的盐奴可是被李笃捕获了许多。
更何况如今安邑县廨不认旧账、重新丈田验籍，发函要收回各家自则天顺圣皇后朝后私自侵占的盐田，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夺人钱财和土地。
柳载开始以为李笃是在警告其不要与本家纠缠不清，不由苦笑：“郎君，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
“不是这个意思。”李笃摆摆手示意柳载不要多想，甚至说你若真与本家眉来眼去、反而还能提供一些内幕消息，瞧瞧现在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对手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事出反常必有妖，世家大族没道理无声无息、任人宰割：“最近要格外小心，出门要带护卫随行。”
本朝民气有胡人遗风，狂暴凶悍往往突破底线，不得不慎之又慎。
“且那煤精祥瑞、户籍黄册要尽快送去长安，只要龙颜大悦、一切便都可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