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池湖畔曹家村，家家户户皆是一个微小的制盐作坊。
在村民扶老携幼皆已逃进山林之后，村中明显遭受过洗劫，但加热的炉灶、烧制石灰的火窑、晒盐的浅池、过滤的悬筐、烘烤的陶板都仍然在，这熟悉的一切让曹五泪流不止。
李笃在左邻几家看过、格局大同小异，唯独对烧石灰很好奇：“制盐要石灰做什么？”
曹五收起情绪、回答李笃：“郎君有所不知，制盐大概分如此几个步骤。”
“先是采集盐池卤水、烧煮之后形成浓卤，此时卤水浑浊不堪、便需要加石灰水静置。”
“浓卤静置之后、便是清卤，再倒入浅池风吹日晒、所得就是苦盐。”
“苦盐置于箩筐之中沥干水分、再放陶板之上烘烤成块，粗盐便大功告成。”
李笃听懂了，石灰水是用作过滤沉淀杂质。
而且成品粗盐已经去除苦味、只是含有一些土沙，寻常的食肆驿馆所用便是粗盐，想到此处、李笃便继续追问：“我曾听人说，精盐细盐制作极难、以至于价格高启，可是真的？”
曹五为难的纠结几息、到底是吐露实情：“事已至此、也不怕说给郎君知道。”
“湖卤都制成粗盐了、精盐又能难上几分？无非是再重新过水烘烤几遍而已。”
“只是大族盐商为了谋取巨利，行内有暗中约定，我等盐户不得随意制作发售精盐，以便维持精盐物少价高。”
李笃哑然失笑，谁说古人的市场经济意识不强？只可怜盐户如今爹不疼娘不爱、被官府和盐商两头剥削打压。
同时管中窥豹、也可看见私营产业的弊端，难怪说直到唐末至宋初细盐才在寻常百姓之中普及开来，大概率就是盐业收归国营之后、技术放开的福泽。
“如此说来，这盐业当真是一本万利。”
战国猗顿据此经营成天下首富、汉时桑弘羊收盐铁国营助汉室北击匈奴，甚至按照历史发展本朝在两税法改革之后、盐税收入也占据了国家财政半壁江山，这弄得李笃动心不已、思考着自己能否在其中分一杯羹。
当然了这种小农作坊肯定是不行的，就像那个石灰窑，哪有家家户户自己建个小窑烧石灰的道理？效率奇低。
不过曹五在听到一本万利的说辞后却脸色大变、鸣冤不止：“郎君可不敢这么说！”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安邑左近土地尽是盐碱、难以耕种，我等只有以此为生。”
“盐卤看似取自湖中、用之不尽，但烘烤烧煮所用柴薪巨大，或自己砍伐、或额外采购，皆花费不菲。”
“晒盐又需天公作美，冬季多雪、夏秋多雨，能够晾晒时间寥寥无几。”
“更不说那税赋沉重不公！”谈及此处曹五咬牙切齿，不过这两日说了许多，曹五也担忧李郎厌烦、总算及时止住了嘴。
李笃默默点头称是，柴薪什么的其实都还好说，盐商盐场用柴更多，主要问题还是税收。
算了、这事以后再提，当务之急先填饱口腹。
野外跋涉果真与郊游玩耍大不相同，先前几天翻山越岭艰辛无比，今日出山又跋涉良久，需要先饱餐一顿、再好好歇息一番。
点燃篝火、取出干粮，奚屠通又挽起强弓、瞄准了一只低飞的大雁，这个季节大雁应该已经飞去了南方，这只落单的鸟不思进取、活该被射杀烧烤。
只是白羽腾空而起、大雁应声而落，策马来到近前、却发现那雁身上扎着两支羽箭。
心说不好、按刀转身，果然见到远处骑队席卷而来，当先者有猎犬开道，面色惨白随坐骑起起伏伏、口眼赤红宛如嗜血妖兽，乃是薛二郎君、薛嵩。
“哪里来的雏鸭、敢抢老子猎物？”
李笃一行本就伴作寻常骑士、山路难行又污垢满身，薛嵩的家丁小厮纷纷上前推搡、夺了那雁递还给自家郎君，还不忘把夺雁的罪魁祸首李笃拉扯到马前。
李笃连忙按照计划好的说辞回话：“回薛郎君，我等是闻喜裴氏属下。”
薛嵩看看那雁上两支羽箭，目光在李笃与奚屠通之间来回往复，若有所思片刻、忽然下马将那白脸贴近李笃一掌之内：“你认得某？”
这张红白分明的脸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不过还不等李笃回答、那薛嵩又猛拍李笃肩膀：“难怪某觉得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想必是哪日某同裴家子弟玩耍时你也扈从左右。”
李笃已然想要伸手抽刀，转折过于突然、以至于扯的肋间筋肉生疼，还要连连夸赞：“薛郎君说得对！”
薛嵩高兴地搓搓手，指向李笃与奚屠通：
“裴家算个屁！”
“摸了老子的鸟、从此便是老子的人。”
至于曹五、薛二郎不感兴趣，抬抬手便有家丁提刀上前、准备一刀捅死扔进盐池腌成干尸。
惊得李笃也顾不得争辩谁是谁的人，连忙出言挽救：“薛郎君且慢、他是制盐的好手！”
然后还不忘惋惜表示，自己是如何精挑细选、准备将其带回裴家邀功。
这却又引起了薛二郎的怀疑：“他是你的什么人？”
“饶你一命已是某心善开恩，某这一生还从未见过刁奴放肆忤逆，莫非闻喜裴家如此不知上下尊卑？”
薛二郎上前贴近李笃、伸手抽出李笃腰刀，然后拉起李笃的手、将刀柄塞进李笃手中，阴恻笑着：“那就你去、把他捅死。”
“不然我就捅死你。”
说话间薛氏家丁上前将李笃团团围拢。
就在李笃左右为难之际，奚屠通忽然抽刃一刀刺入曹五腹中，血顺刀刃将地面盐渍沾染通红。
李笃无可奈何抚掌跺脚：“唉！久闻安邑各家财势惊人、今日才算有了见识，这制盐工匠在闻喜似宝贝一般金贵、在薛郎君眼中却是寻常俗物！”
“哈哈、哈哈！”
一席话说得薛二郎心情畅快，这河东之地各家族蝇营狗苟，鼠目寸光如犬彘般争夺些许工匠卤池，哪比得过自己心中图谋，于是胸中英雄气勃然而生、根本抑制不住：
“彼辈无能、只重财货，某却愿意用一个工匠、换来两名壮士效忠于我。”
“若非如此，如何能图大事？随某走！让你们好生看看某的布置，看看某如何在几日之后便踏死那些埳井之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