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循吏如何劝说、李笃都不为所动，如此一来，蒲州仓曹便无可奈何，只得一脸苦涩返回、指挥纲船船队靠泊。
此处码头栈桥与河岸垂直，因此大船靠泊需要在港口小船的协助之下先将船体打横、然后缓慢靠近，如今纲船重载、吃水极深，这个过程便异常缓慢。
李笃无所事事、寻来一把躺椅，一边沐浴秋风、一边看那天空之上有纸鸢飞翔，当真是悠闲惬意。
只是忽然间听到一旁循吏大呼小叫，李笃坐起身顺着循吏所指的方向眺望，原来此处凉亭地势颇高、视野极好，可以看见浐水上游河面有大片不明漂浮物正顺水疾下。
那些浮物远看黢黑、在水波之中起起伏伏，有人惊呼乃是水中蛟龙，稍近一些、便可以看清原来是许多树干圆木。
“坏了！定然是河流上游暴雨滑坡、致使树木入水。”
那仓部司的循吏大惊失色、向码头狂奔而去：纲船横向、一旦被浮木撞击有倾覆危险。
河上船舶也都在此时收到警讯、纷纷扬帆摇桨脱离中心河道，只有数条纲船笨拙、行动迟缓，只能眼睁睁看着浮木靠近、然后重重撞击在船体侧舷。
浮木携带水势而来、威力惊人，那巨大的撞击声音哪怕身处河岸也清晰可闻，纲船剧烈摇晃使得有船员不断落水，也不知道纲船之上船工是胆大妄为还是惊慌失措，竟然在这时抛下了船上石锚、扬起了船上船帆。
这可糟了，船锚在此时不仅无法稳定船身、还会使船体失去随波逐流的缓冲，而船帆更是会提高船舶重心。
昏招频出、当先的纲船最先承受不住，再次被浮木撞击之后，船尾摇摆的同时船首却被石锚拉扯，致使船体严重倾斜、一侧船舷浸入水中。
船上人员货物顷刻间纷纷落水，船舶倾覆愈发快速、直到那高大船帆重重砸向水面，把侥幸逃生的船员再次拍进河底。
如此情景再三重复，尤其是上游船舶倾覆之后再度失控、撞击下游纲船，形成连锁反应，当浮木终于消失不见、河道之上俨然如修罗战场，足足五艘纲船翻沉、河面尽是破碎残骸。
码头官府及民船连忙投入力量救援，人员伤亡还未统计、但货物损失必然惨重无比：盐这种东西、入水则化，捞无可捞，国家今年的近半盐税恐怕就此葬身鱼腹。
虽说本朝盐业以私营为主、官盐形同虚设，盐税只是收取盐商盐户固定数额实物、份额占租庸调收入比例不高，但食盐本身却是国家重要物资，此番大规模沉船必然成为震动朝野的大案。
呼…李笃都可以想象的到回去之后要面对多少质询，万幸万幸没有提前签字验收，否则此番罪过深重。
果不其然，至多一个时辰、长安城中无论是大宗交易还是零售盐价便都开始飞涨。
而这个时代很大程度上可以说都城即国家，长安集中了国家极大比例的财富、物资和人口，一举一动都影响天下局势。
因此这事很快就惊动了都省，所谓都省即尚书省，因为本朝太宗皇帝曾任尚书令的缘故、贞观年后便再无尚书令任命，如今坐镇都省的乃是尚书左右丞和六部尚书。
长安盐价飞涨、需要户部处理，漕渠航道被沉船阻塞、乃是工部和京兆府的责任，而盐税收支与太仓出纳使又有关联。
多部门便在都省大堂举行了会晤和磋商，首先是户部户部司员外郎李笃讲述事发经过。
事故经过乏善可陈、李笃完全按照所见陈述，包括那蒲州仓曹如何请求提前签署验收文牍、自己如何拒绝提前折返休息，这种为脸上贴金的细节当然不能放过。
户部侍郎王鉷第一次听说此类事情，当即大发雷霆、责问在场仓部司郎中：
“国家年度税收、尚且如此欺罔懈怠，足以证明此事已是多年积累习惯，此番险些酿成恶果、部中必须自查自纠！”
户部仓部司郎中连忙起身领命，其他衙司却看不过眼户部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叫险些酿成恶果、部中自查自纠？显然是将户部从这次事故中摘除在外。
户部独善其身不要紧、却不能拿这件事做文章，因为这的确是普遍现象、且其中有些现实缘由，太仓出纳使杨谦便出言解释：
“国家虽有规定，言各州府县解送长安物资税赋皆需一一审核造册，遇有钱粮不符便要驳回重造。”
“但实际上国家疆域广阔，各地供物赋税又以实物为主，运输路途遥远、损耗必然难免，若是苛刻要求解送数字县必合州、州必合部，对于地方徒劳增添许多负担，有悖陛下宽仁美名。”
“故而所谓的验收审核、早已流于形式，太仓所做、无非是严控入库物资质量，甚至就算作如此权宜之计，也无法要求地方调换欠缺实物，多是折算钱绢之后、由太仓自行采购补足。”
“本仓如此殚精竭虑，却常常被误解攻讦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其中委屈不足为人道。”
太仓出纳使一席话有理有据、情到深处险些潸然泪下，逼得在场众官纷纷表态：此乃税政积弊，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替，太仓出纳使公忠体国、人人有目共睹。
甚至户部侍郎王鉷也不得不轻哼一声：“又不曾说慎矜你如何、激动个什么劲？”
王侍郎对杨大使的不满并非是出于党争等因素，朝堂之上李相公一家独大、在座哪个不是李党？唯独术业有专攻、文又无第一，同为执掌国家财政的重臣，王侍郎与杨大使矛盾由来已久。
不过眼下的确需要精诚团结，众官商议之后、大致确定：
由太仓支出仓储食盐、户部与京兆府监督东西两市署平价发售以平抑盐价。
工部、户部会同都水监和京兆府，尽快拿出一个打捞沉船疏浚漕渠航道的方案。
至于本次纲船倾覆损失的食盐…毕竟蒲州地方还未与中央交接，便属于蒲州责任，责令当地向盐户说明缘由、补足税赋。
如此一来，倒霉的只有蒲州地方官府和盐户，长安各部司衙门皆毫发无伤，那蒲州仓曹幸亏已经随船沉没以身殉职、否则回到地方也难以交差。
而眼看此事已然定性、无机可乘，剩下都是需要出钱出力的活计，户部侍郎王鉷兴致所剩无几，索性将有关本部的差事一股脑全扔给了户部司员外郎李笃：
“年轻人不仅要有腾云远志、庶物也要多加历练，李郎前途远大、且去给部中同僚作个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