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波折丝毫没有影响牙行生意兴隆,就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突然发生了一点交集、又立刻分道扬镳,生活中泛起了一点涟漪、又迅速风平浪静。
谈回通义坊新宅,在小夫妻的努力之下,接下来的每一日此处都会有些变化,譬如房舍扫净了尘土、花园移栽了草木,梁上张起了遮挡浮灰的丝幔、窗棂刷上了红红绿绿的新漆。
如同燕子衔泥筑起新巢一样,看着屋舍逐渐成形、当真是充满了成就感。
但是钱财花费也着实惊人、只出不进让人肝颤,尤其是当自家娘子在波斯邸中看中了一面大食琉璃镜、辗转再三却最终放弃,那离去的背影让李笃心酸无比。
咬咬牙、李笃决定要上班去了,户部衙门想来有不少油水可捞。
次日一早,李笃头戴官帽身穿御赐绯袍,进朱雀门走承天门大街至皇城第四横街向东、进入都省六部区域,再依次路过工、刑、兵、吏部及尚书省衙门,便见到户部官廨。
出示崭新的官员告身、门丁连忙口称员外行礼拜见,然后指引李笃穿越仪门寻找到户部司的公房。
一路之上左右打量,原来这皇城中部寺衙门和地方府县官廨格局大致相同、甬道回廊之间官员书吏同样往来匆匆。
不过这个时辰、部中高官基本仍在中朝或中书省政事堂中汇报工作,李笃一身绯红官衣便显得格外出挑,每每有官吏与李笃迎面相遇、无不驻足叉手行礼,弄得李笃兴致高昂、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只是李笃刚刚找到自己的办公房间、臀还未与座椅亲密接触,便有佐吏匆匆赶来、言户部侍郎召唤。
户部侍郎姓王名鉷,从政事堂议事返回之后、原本是打算寻找仓部司郎中的,却听说新到的员外郎正在部中四处招摇,王侍郎哑然失笑之后决定给这狂妄新人安排一点辛苦的活计:
蒲州盐税纲船今日抵达漕运码头,李员外带人去做一下验收的工作。
这…不应该是仓部司的事吗?
算了、谁让户部司还监管本部庶务呢,李笃叉手领命、告辞离开之后,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衙门换来换去、自己始终不能正常点卯上班。
长安漕运码头,如今位于禁苑昭远门外、漕渠与浐水和灞水的三河交汇之处,乃是本朝全国运河网络最西端的枢纽,千帆往来、忙碌异常,为了避免河上船只拥堵、规模巨大的港口区域沿浐水西岸布陈,条条栈桥深入河中。
码头区域后侧、即漕渠与浐水交汇西南,建有庞大的转运仓储区域,转运仓外侧又是伴生而成的居民住宅和商铺食肆,繁华程度丝毫不逊色郭城之中。
但平心而论,这处港口选址并不太好。
从地理位置来看,昭远门外距离长安城过远、直行大道又被囊括在禁苑墙内,使得水运货物抵达之后陆路转运成本高昂。
从水文条件看,灞水流量过大对漕渠和浐水形成局部虹吸效应,使得船舶入港航道和码头区域水流湍急,增加操船难度、容易发生碰撞事故。
前一个问题导致李笃出通化门、过风师坛再沿着禁苑城墙抵达码头时花费了一个时辰都不止。
后一个问题则使得哪怕李笃姗姗来迟、那盐税纲船船队仍然在三河交汇河心处徘徊。
这也好,李笃在港区专供官员歇息的凉亭之中要了壶应季果饮之后,将随行的户部循吏唤至身前、好整以暇翻起了账册。
这些循吏欺李笃新至,方才任凭李笃如何催促,先是借口拿这个文牍那个账册拖延时间、又专门骑了步伐缓慢的毛驴一路缓行,否则这码头再远、来时路上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等到了码头、更是表面恭敬实则意有所指:来早了吧?少年郎年轻气盛、但真的做事还得靠我们这些老人手。
说罢还取出半只龟符向李笃炫耀业务:这龟符户部与纲船各有一半,合二为一才算勘验完成。
李笃虽然心中有气,但也不排斥循吏们倚老卖老,事实上他们的确是每个衙门正常运转的基石、在新上司面前宣示自己的地位再正常不过。
双方立场不同,李笃来户部只是为了镀金、也没有明确的使命,犯不着出手整顿风气。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李笃怕有人会故意使坏,就如同后世某些项目的账目账册让一知半解的新人过一遍手、责任便洗的干干净净。
如今的财物体系还十分原始、这账册李笃看得十分轻松,犹有精力与循吏谈天说地,了解某某身居何职、工龄几年,甚至还会一脸好奇问问户部的福利待遇、每季赏赐究竟如何。
一来二去李笃倒是与属下打成了一片,这账目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李笃暗自埋怨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古人果真淳朴。
而这时,几条码头的小艇在河心靠上了盐税纲船、配合纤夫协助大型船舶靠港,其中一条带回了纲船之上负责押运的蒲州当地官员。
那官员登岸之后直奔李笃所在的凉亭、一揖到底:“蒲州仓曹拜见上官,河水湍急、靠泊艰难,有劳上官久候、卑职诚惶诚恐。”
李笃还未表态,便有资历深厚、来自仓部司的循吏开口申饬:
“撮尔地方、办事懈怠,推诿责任、有负皇差,地官部司、诸事繁杂,岂有闲暇、在此虚耗?”
那蒲州仓曹愈发诚惶诚恐,作礼不停同时也奉上不菲礼物:这位上官看似眼生、往年好像未曾见过,区区薄礼暂请笑纳、若有不足随后补足。
至于纲船靠码头耗时良多、不如上官提前将接货文牍签署,然后上官便可回转歇息、地方自然会负责将货物送抵太仓入库。
李笃看着所谓的薄礼喜笑颜开,也懒得追究方才循吏再次越俎代庖,甚至还悄悄询问:“过往惯例该是如何?”
那仓部司循吏连忙回话:“禀员外,签署文牍之后员外与我等便可返回官廨去了,往年皆是一样的。”
“啧,谁问你这个了!”李笃呲个牙花、手指戳戳薄礼:是这个是否符合惯例?
循吏恍然大悟、偷笑言道:地方一片孝心、员外不必推辞,送给户部只是小头、太仓出纳使处才是真正大礼。
“员外不知,那太仓出纳使苛刻无比,每次查验货物、必然挑三拣四,稍有破损便要地方重新转运,地方苦不堪言、只得年年以重金祈求通融。”
李笃暗自摇头,杨谦杨大使…家中胡闹荒淫、没想到工作却是兢兢业业,也是,非如此怎么养的起妻妾子女?
李笃顿时觉得自己这个本朝皇室应该向杨谦那前朝帝宗学习,譬如首先就要教育地方不能瞧不起户部、厚此薄彼。
“无妨,本官今日并无其他事情。”李笃摆摆手,示意蒲州仓曹自去忙碌、等到纲船靠泊之后再来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