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布里斯班港蒸腾着盛夏的暑气,亚热带阳光像融化的黄铜浇在铁皮屋顶上。
绵密的空气湿度仿佛形成了海雾,每呼吸一口都像吞进一团温热的棉絮。
凌晨五点,码头上的木桩还凝着露水,张景明就带着一群码头工人们等待在码头接货,汗渍在亚麻背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张景明是河南的一个农户之子,家中虽然算不得富裕,却也吃喝不愁,祖祖辈辈攒下了三十多亩良田,三代同堂,三房住在一起略有摩擦,但也有着一致对外的团结。
家里的祖父有意改换门庭,求了早年的关系,托人将张景明的大堂哥张大牛送到了县里的秀才处读书,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
时间长了,二房和三房虽然有所不满,但看到张大牛休沐时教弟弟们认字的场景也只能默默无言,更何况在几年后张大牛考上了童生。
开祠堂时张大牛给自己和弟弟们改了名字,从景字辈,改为了张景阳,张景明的名字也是从那时改的,他原本叫张石头。
然而好景不长,张景明时不时看见堂哥脸上的忧色,紧接着父母和族中长辈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逃荒开始了,这场饿死数千万人,被后世称为“丁戊奇荒”的饥荒蔓延在中华大地上,河南已然算是晚被波及的,山西早已饿殍遍野。
在短暂的收地、买粮、卖地、存水,两辆骡子载着张景明一家全部值钱的家当,随着张家村一同向南。
张景明茫然的看着县里的粮价迅速飙升,看着抛弃了祖祖辈辈的土地和那些未成熟便被蝗虫啃噬的粮食,一路向南,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有活路,只知道这场祸乱自北方起,那就南下。
张景明一路上吃过树心,吃过路边杂草,也曾因为脏污不堪的水潭上吐下泻。也在面对着路上的流民时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人和粮食,少年在路上迅速的长大,褪去了曾经的天真。
堂哥的童生身份在流民饿的发绿的眼睛面前毫无作用,很快谦逊有礼的书生也变成了手拿钢叉的修罗。
可无论怎么省吃俭用,可粮食始终有吃完的一天,张景明爱笑的小妹慢慢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祖父祖母也不肯再吃饭喝水,忧郁的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停下了脚步。
张家村里每一个倒下的村民仿佛都是附近流民的盛宴,晚上的打斗声仿佛是正在狩猎的狼带头冲锋的嚎叫。
最终只有他和他的堂弟走到了江苏,如同货物一样,签着契约,从江苏到广州,又从广州到了澳洲,就像是为了张景明母亲最后疲惫的嘱托:活下去,只为了活着。
蒸汽船“玛丽·安”号的烟囱喷出灰雾,这铁壳船刚从汤斯维尔驶来,甲板上堆着沾上点点血迹的帆布袋——那是查特斯堡金矿的汞齐化矿渣,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
张景明盯着那些帆布袋,喉结滚动,想起逃荒时见过的、裹着草根的树皮团。
“嘿!黄皮佬!”监工的皮鞭抽在木桩上,惊飞了几只不远处停在麻绳上的银鸥,“别他妈发呆,给我搬货!”张景明转身时,看见三艘运煤船正缓缓靠岸,黑色的煤块在甲板上堆成小山。
他用袖口蹭了蹭额角的汗,朝身后三十几个华工挥了挥手。这些人中有从广州一同乘船来的,也有在码头上相识的,但都默认他是领头的,或许因为他总能在监工的皮鞭下用英语为大家多争半块黑面包。
日头渐大,码头上的柏油软化得能粘住鞋底。张景明带着四个人搬卸一箱机械零件,木箱上的英文标签被雨水泡得发皱,他认出了“Rose Creek Sttion”的字样,那是一个牧场的名字,他在听水手们闲聊过,据说那里的主人是个刚到澳洲的大人物,在昆士兰政府位高权重,还在北部有个封地开采金矿,不知道能不能去那边工作……
“小心!”有人突然大喊。张景明抬头的瞬间,看见起重机的铁链突然断裂,三吨重的铁矿砂箱正从五米高处坠落。
他本能地拽住身边的老陈,整个人扑向旁边的货栈的阴影里。木箱砸在地面的闷响震得他耳内嗡鸣,飞溅的碎石划破他的脸颊,温热的血混着汗水流进嘴角,咸得发腥。
“有点意思……”查尔斯发出一声呢喃,张景明毫无所觉,他抬起头,看向提醒声音的来处。
“玛丽·安”号的二楼露台处站着个穿亚麻西装的男人,手里的望远镜滑到胸前,腰带上的银色渡鸦徽章在阳光下晃了晃,那声提醒是男人身边的土著仆人所喊,
他低头看了看怀表,又抬眼看向张景明,目光毫无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个商品的价值。“你,过来。”男人的手搭在露台的围栏,对张景明招了招手。
张景明擦了擦脸,踩着碎木板走上楼梯。近看才发现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黑色的卷发被汗水粘在额角,袖口挽起露出小臂,手腕上戴着蓝色的宝石手串,怀表的绳结间嵌着粒金砂,如鹿一般带着湿润的眼睛搭配着冷白的皮肤显得有些幼态,嘴边虽带着笑,但却显得有些冷。
“会说英语么?”男人开口,带着伦敦的尾音。
“一点点。”张景明竖起两根手指,这是他在船上跟水手学的,“我叫张景明,请问先生有何吩咐。”
“查尔斯·布朗。“男人伸出手,丝毫不显得高傲,掌心有层薄茧,显然不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刚才那箱货,你反应的速度不错。”他指了指摔裂的木箱,“里面是玫瑰溪牧场的播种机零件,价值两百英镑。”
张景明心中一紧,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帆布小包,那里装着他攒了三个月的工钱,总共五英镑十三先令。这还是他是华人工头的特殊待遇。
查尔斯突然笑了,从裤兜掏出六先令递给他:“别紧张,这是赔偿你刚才惊吓的费用。”
张景明有些讶异的接过,怕惹麻烦,想要还回去又舍不得。
“没事,收着吧。听说你带这帮中国人干活?”查尔斯靠在栏杆上随意的问着,“能让他们听你的话?”
张景明点头,想起昨天夜里,他用炭笔在木板上画牛和锄头,比划着告诉那些说着粤语的广东人,明天要搬的是饲料。他们一开始摇头,直到他模仿牛叫的声音,他们突然笑出了眼泪,那是他们来澳洲后第一次那么痛快的笑。
“我需要一百个能搬能扛能种地的华工,去玫瑰溪牧场和埃尔多拉领开荒。”查尔斯扶了扶金丝眼镜,“每天十小时左右,日薪两先令,包吃住。”
码头上的喧嚣突然退潮般安静。张景明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两先令,比他们在码头搬货要高一半多,而且包吃住。
他想起那些随便找个由头克扣他们工钱的监工,那些看到他们就瞬间涨价的面包,那些积劳成疾倒下的身影,自己唯一的亲人,小堂弟张景山总盯着码头上的面包房,喉结动得像条干渴的鱼。
“我希望提出一些请求,还请先生答应。”张景明的声音艰涩。
查尔斯看着这个大胆的华人青年,挑了挑眉:“说说看。”
“我们有一些亲属,我希望能给他们这些老弱病残留饭,码头上的剩饭总被野狗叼走。”张景明指着码头上收拾破碎木片的华工说道。
“可以。”查尔斯点头。
“我们希望能学英语。”张景明低着头说道。
查尔斯盯着张景明,像是第一次看见某种新奇的动物。远处传来蒸汽船的汽笛声,惊起一群海鸥,在两人头顶盘旋成银色的漩涡。
“我还以为你会多要钱呢,结果……你很有趣,张。”查尔斯不再倚在栏杆上,起身掏出本皮质笔记,写了几笔,撕下纸页递给他,“明天早上五点,带着人去码头西端的栈桥,找“黑天鹅”号轮船,船上有位叫山姆的船长,他会带你们去牧场的。“
张景明接过纸页,“谢……”他刚开口,查尔斯却已带着仆人转身离开,皮鞋跟敲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傍晚时分,雷暴云如期而至。张景明站在棚户区的屋檐下,有豆大的雨点顺着风砸在查尔斯给的纸片上,墨迹晕开成浅灰色的云,他赶忙擦去水迹收好。
老陈凑过来,看到他的举动:“咋回事?”“有活了。”张景明抬头看向港口西端,暮色渐深,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隐约有船的桅杆如钢铁森林一般,扎进铅灰色的云层。
“去牧场,有饭吃。”三十几双眼睛在夜色中亮起,有人开始低声抽泣,有人用拳头砸墙,有人开始收拾铺在地上的破毯子,几年下来的经历让他们对这个老大无比信服。
张景明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硬币边缘的齿纹硌着掌心。他想起逃荒时堂哥临死前塞给他的半块硬饼,想起父亲那不舍的眼神,想起小妹那明明痛苦着,却想着安慰他的手。
要是你们在该多好,要是你们在该多好啊。
张景明招呼着老张,“咱们的人数不够,那位老爷至少需要一百多人,咱们不能把这饭碗砸了,得找靠谱的人一起去。”
在得知了待遇的老张也是颇为激动“是,是,得找靠谱的人,这样,隔壁的王二麻子如何,他带的人不多,但是听话,他也是个老实的。”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人选,一时间热闹非凡,张景山默默坐在堂兄身边,不做声的看着这一切。
雨停时,月亮从海面升起,照亮码头上堆积的羊毛包。
张景明带着一百多个人走向栈桥,浩浩荡荡的帆布鞋踩过积水,但是他们的脚步放轻,不敢闹出大动静,怕惹来麻烦。远处的酒馆传来醉汉的歌声。
他数着栈桥上的木桩,不知道多少根时,看见“黑天鹅”号的甲板上有人影晃动,提着媒油灯,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老家的人在村口槐树下乘凉时映下的影子。
“张!”山姆的喊声中有一些粗粝,“上来!带着你的人!”
张景明踏上船舷时,“来的好早,但不是最早的。”山姆检查过张景明递过来的纸片,扔给他件油布外套:“夜里海上冷。”
外套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还有股淡淡的的皂香味。张景明愣住,山姆已经转身走向舵手,海风掀起他的衣服下摆,露出别在腰后的左轮手枪,枪身上刻着渡鸦的花纹。
船锚起锚的声音响起时,张景明回头看向布里斯班港,灯火星星点点,像是小时候堂哥带自己去芦苇湖时闪烁的萤火微光。
他带着身后的同伴走向船舱,在里面看见了同样是一百多人的劳工,有华人,也有爱尔兰人和斯拉夫人,他们一时间相顾无言,没有人说话。
回到甲板上,张景明望着漫天星斗,想起祖父说过的“三星正南,就要过年”。而现在正是南半球的夏季,三星在北方闪烁。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纸片,查尔斯的签名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皱,却依然清晰。
“黑天鹅”号破浪前行,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张景明闭上眼睛,听见身边的老陈用方言嘟囔:“这海,咋比黄河还宽呢?”
他没回答,只是心中依旧有些忐忑。玫瑰溪牧场、查尔斯·布朗、两先令日薪,这些词汇在他脑海里盘旋,像新翻的土地,带着希望,播下了第一粒种子。
‘父亲、母亲、堂哥,保佑我。’他默默的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