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1年6月25日,西奥多·考珀子爵站在“维多利亚号”的甲板上眺望远方。
他已经在这艘船上呆了二十多天,船上偶尔会举行宴会,他去过一次后却觉得,那场景和泰坦尼克号的宴会莫名相似,甚至除了头等舱以外的客舱中的情景也都有些类似。
在让兰德确认救生艇的位置以后,西奥多就在头等舱里读那些从满清运来的书籍,偶尔出来放松一下。
而现在,终于不用继续看那些拗口的文言文了。
金门海峡的晨雾如丝带般柔顺的漫过船舷,在铜钟沉闷的声响中,蒸汽船的铁锚缓缓坠入深达30米的海底,惊起一群银鳞闪烁的鲭鱼。
六月的阳光勉强刺透雾层,在水面撒下稀薄的碎金,但早晨的甲板上依旧寒意逼人。
“子爵阁下,海关专员已登船。”兰德的声音传来提醒,他身着护卫队的军装,帽檐处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宛如撒了一层碎钻。
西奥多转身时,看见远处一位头戴丝质高顶礼帽的男子正向他走来,此人胸前别着一枚橡果形状的徽章,代表着他那是旧金山海关高级专员的身份。
“考珀子爵,我是泽韦林·米克,很荣幸为您服务。”专员的手套是崭新的小羊皮制品,雪白得近乎刺眼,而他身后五名扛着镀银行李箱的华人苦力,脚踝上的铁镣相互碰撞,在码头上拖出蜿蜒的血痕。
“您的行李已在护卫的带领下经专车送往了酒店,希望您能在美利坚度过一段美好的时间。”
“米克先生,真高兴能在新大陆上看见像你这样的绅士。”西奥多伸手接过烫金的海关申报单。
美国在法律上并未给英国的贵族任何优待,但是奈何在当今世界,大英帝国的海军霸权使得贵族在美国出入境时,只需要亮明身份便可畅通无阻。
走出船舱,灰白的海雾裹着咸冷的风漫过水面,汽轮船的烟囱喷出煤烟,与帆船上褪色的布篷交错,码头边堆叠着蒙尘的木箱和麻袋,工人弓背扛货,靴子踩过沾满鱼鳞和海水的木板。
向海湾西侧望去,山丘层叠的城区向天际铺展,砖石建筑间夹杂着崭新的仓房与破败的商铺招牌。
风里飘来渔港的腥气,混着岸边露天货摊的咖啡与腌货气味。
穿深色外套的商人匆匆走向金融区,而戴圆顶帽的移民——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尤其是一群群沉默的华人苦力——正从刚靠岸的驳船卸下货物。
隐约可见到后世旧金山的轮廓,但却没有后世为人所熟知的金门大桥和各种摩天大楼,与西奥多记忆中的繁华相差甚远。
码头附近的嘈杂在西奥多后面的护卫出现时仿佛静默了一瞬,三十余名护卫身着黑色军装,将一名年轻人护在其中。
为首的年轻人披着酒红色的披风,领口的祖母绿胸针随着步伐轻晃,见到码头的场景后皱了下眉,顺着码头众人让出的通道上了等候的黑色马车。
“咱们太显眼了。”西奥多放下马车的窗帘,对身边的兰德说道:“等到了酒店,换上平常的衣服吧。”
“是,阁下。”兰德依旧一如既往的应道。
他们下榻的旧金山皇宫酒店建于1875年,是当时西海岸最豪华的建筑。
酒店的旋转门由整块黄铜打造,大堂的水晶吊灯由2000片威尼斯玻璃组成,在煤气灯的照耀下折射出绚烂的光晕。
红木楼梯盘旋而上,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香水的混合气味。
西奥多进门时,酒店经理已经在此等候,“子爵阁下,您的套房已经备好,请随我来。”
套房位于七楼,推开窗便可俯瞰市场大街,西奥多掀开丝绒窗帘,看向远方的景色。
“先生,我们何时去纽约?爱迪生的实验室在第五大道。”
“不着急。”西奥多饮尽杯中的水,“我想先看看这座城市。”这座他早来了一百多年的城市现在的样子。
他们换好衣服后,步行穿过唐人街街道,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商铺和摊贩。中药铺里飘出刺鼻的草药味,赌坊里传来骰子滚动的声音。
西奥多注意到,许多华人劳工的辫子被剪短,脸上带着麻木但是隐约带着希望的神情。
“他们是被清政府遣返的。”兰德解释道,“《安吉立条约》通过后,这里的华人日子就有些不好过了。”显然,兰德这段时间没少收集信息。
他们来到渔人码头,在潮水拍打堤岸的闷响中,偶尔传来吆喝或交谈,又迅速淹没在货轮汽笛的长鸣里。
岸边意大利渔民正将新鲜的螃蟹搬上岸。一个黑人小孩赤着脚在码头上奔跑,被白人警察一把抓住,“滚回你的贫民窟去!”
西奥多望着黑人小孩摔倒后赶紧爬起来的背影:“看这里的种族问题比昆士兰严重得多。”
兰德平静的道:“恐怕南方更糟,先生,3k党那帮推崇白人至上的老兵和黑人的矛盾从没有停息过。”
……
两天后,西奥多一行人登上了开往纽约的横贯大陆铁路列车。
这条1869年建造完成的铁路使得从旧金山到纽约的路程从数月减小到数天,毫无疑问是连接东西海岸的核心命脉。
西奥多他们乘坐的是头等车厢,红色天鹅绒座椅宽敞舒适,车窗上挂着蕾丝窗帘。
列车穿过内华达山脉时,西奥多望着窗外的高处未化的雪山和森林,感叹道:“真是壮观啊。”
兰德将羊毛毯往西奥多膝头又掖了掖:“前面蚊虫厉害,先生把窗帘放低点。”他望着窗外掠过的森林,声音略微沉闷:“再过两天,我们就进入南方了,可越往南方,规矩越松散。”
西奥多抚了抚他的头,“这不是有你们在么,如果有意外,我就躲在掩体后面。”
“南方的夜车不太安全,先生如果要离开车厢的话,一定要带我们一起。”
夜幕降临时,列车驶入一片松树林。月光透过枝叶洒在铁轨上,像撒了把碎银。
西奥多躺在包厢的床上,听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忽然想起《乱世佳人》的结尾。
斯嘉丽说:“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双充满希望和坚韧的眼睛是他曾经对美国南部的印象。
此刻他身处的,正是一个旧时代尚未完全落幕,新时代尚未真正开启的夹缝,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旁观者能做的,也只是在历史的车轮碾过红土地时,留下也属于自己的一道辙痕。
车厢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远处传来犬吠声,不知是野狗还是哪里的看门犬。
西奥多裹紧毛毯,透过车窗望向无尽的黑暗,仿佛看见斯嘉丽的塔拉庄园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而现实中的南方,正如同那座虚构的庄园般,在时代的迷雾中慢慢褪色,只留下一声悠长的汽笛,在寂静的夜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