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年前,禅宗自西方来,与道庭开战。
这是一场席卷整个人间的恐怖战争,道庭治下人间各国无一能置身事外,都为这场战争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
数以百万计的民夫,因此而遭到荒废的田地,税赋在短短一年中连翻数倍,以及那些死在战场上至今尸骨未还的青壮年……所有的这些最终酿造出十室九空的可怕事实。
宰治人间将近三千年的道庭,以无数人的性命为代价,最终赢下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道人们作为胜利者,理所当然地维持着高高在上的骄傲,眼中完全没有已然沸反盈天的民怨。
在那些高坐云端之上的大人物眼中,尘世的一切皆是寻常。
既是寻常事,那就无甚值得在意。
民怨也好,生死也罢,都不过是世俗中一粒微渺的尘埃。
谁又会去意尘埃的喜怒哀乐?
道庭平静而坚定地维持着自己对于人间的统治,要以世间万民的虔诚奉献来弥合禅宗留在身上的伤口,继续高居层云之上。
但是,那个意外出现了。
一位至今仍旧无人知晓真实姓名的大修行者,来到布满鱼腥污水臭味横行的市井之中,便也让那过往三千年间远居世外的修行法来到世俗。
道庭自是震怒不已,天谕道座亲临世俗,欲要降罪万民。
时间终究太短,数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得法之人成为真正的强者,那就没有任何战胜道庭的可能存在。
至于那位也许了不起的大修行者?
又如何能与天谕道座为敌?
其时,整个世界都断定这场变故的结果是失败。
就像过往三千年有过的旧事那般。
然后……天谕道座死了。
死在那位后来被世人称之为离山客,创立祠下学宫的绝世强者手中。
后来的事情再是简单不过。
道庭因天谕道座的陨落而愤怒,但最终也只停留在愤怒之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道人们陌生而无奈地意识到与禅宗的惨烈战争过后,再想要去镇压杀死离山客这等大修行者,已经成为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壮举。
唯一的办法是请道门主出手。
然而这位站在人世间至高处的最强者,早在禅宗退去后便已不知所踪,此事自然无从计议。
是以。
道庭治世三千年来,首次选择缄默。
自那天后,修行法一传十,十传百,百再至千,千既成万。
仿若万涓成水继而汇聚成河,于浪奔浪流中涌入名为人世间的汪洋大海中。
长夜自此而终。
太阳升起。
……
……
这是如今人间无人不知的一段历史。
林拾衣虽处山野之远,对此亦是了然于胸。
他同样知道,尽管道庭被迫陷入沉默,无视修行法流入世俗当中,但这与和平没有任何的关系。
在那以后,道庭内部迎来肉眼可见的剧烈震荡以及改变,以诸般手段拉拢驯服人间诸国,对大周形成事实上的合围之势。
这四十九年当中,道人们从未停止过对大周和祠下学宫的渗透,双方的关系自然紧张。
如果不是彼此各有忌惮的缘故,想来就连明面上的来往都难以维持。
近些年来,道庭更是效仿离山客在大周之外开设诸多学院传授修行法,宣称祠下学宫传授之法皆为外术,并非正统,无以窥得大道。
双方因此有过为数不少的冲突,或是以言语争辩玄机,或是将胜负付诸剑锋之上,但终归是道庭赢多败少。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在双方有明显高下的情况时,绝大多数人都会去选择更好的那一方。
故而大周朝廷需要一面光鲜的旗帜来扭转这局面。
遗憾的是,直至如今朝堂之上的大人们还是一无所得。
或者说无人能像林拾衣这般适合。
……
……
“我知道。”
林拾衣摇了摇头,说道:“但我没有兴趣掺和到这些事情里。”
宗越说道:“这也是你坚定要在一年后离开的原因之一?”
林拾衣点头,说道:“嗯。”
宗越没有再说下去。
他不像自己的某些同僚,对天下局势抱有极大的热情,那迟迟没有切实进展的课题早已占据了他绝大多数的心神,剩下的些许精力只足够让他维持生活,不足以去思考更多复杂的事情。
事实上,若非大周朝廷始终在寻找那面旗帜的存在,他就连不久前那句基于感慨而发的话都说不出来。
夕阳染红天空,暮色如火燃烧。
师生间的第一场谈话就此迎来结束,宗越把出入祠下学宫的令牌交予林拾衣,又再叮嘱数句后,便将其送出自己的小院,继续沉浸在未竟的事业当中。
听着院门关闭时的难听声音,林拾衣心想门轴该要添油了。
他走在谈不上古老的青石板路上,傍晚的风带着秋老虎的余热,轻轻吻过池中的荷花叶。
水光被落日染出黄昏色彩,倒影出道旁正匆匆而过的行人,也许这是在奔赴一场晚宴的途中?
那场宴会上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大概是……客气寒暄,觥筹交错,歌姬起舞,利益交换?
林拾衣想着这些,想着以后的自己或许也会是这其中的一员,突然有些担心。
在楼台观中与师父朝夕相处生活十七年,平日里的他固然也会下山,与渔夫猎户商人打交道,并非是面对陌生人说不出话的性格,但……这些和那些终究是两回事吧?
不过很快,他的担心就都消失了,剩下的都是庆幸。
宗越是一位祠下学宫内无人问津无人看好的边缘教授,根本找不到权贵去结交,那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这个发现让林拾衣的心情愉快许多,他决定尽快把那几本笔记读完,并且将其中的意思理解透彻,在这一年里竭尽全力帮助自己这位可怜的先生。
有晚风再来。
林拾衣的头发被吹出几分凌乱。
某位衣着华贵少女侧目望去,忘了事,失了神。
夕阳余晖照耀在少年身上,找不出半点暮色,仿佛朝阳正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