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长安的清晨,带着一丝战后的萧瑟,却又透着一股新生的凛然。
齐王府,书房之内。
空气沉重得几乎凝固。
新任左丞相阴世师,双手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宗,躬身立于杨倓面前。
那卷宗并非崭新的文书,而是泛黄、陈旧,边缘甚至带着磨损和些许暗沉的血渍,仿佛承载了无尽的血泪与苦难。
“殿下,这是老臣连夜整理出的,关中各郡的田亩及户籍简报。”
阴世师的声音,沙哑而沉痛。
杨倓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卷宗。
他翻开第一页,触目所及,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发指的惨剧。
“京兆府,蓝田县,民户三百,因田地被韦氏豪奴侵占,全家沦为佃奴,不出三月,死者过半……”
“冯翊郡,大荔县,良田八成,归于裴氏、柳氏名下,流民遍野,易子而食者,十不存一……”
“扶风郡,无主荒地千顷,尽被薛氏圈占,凡有靠近者,皆以盗匪论处,活活打死……”
一字一句,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扎进杨倓的心脏。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卷宗里,那些冰冷的文字,描绘出的,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惨烈画卷。
无数百姓,在自家的土地上流离失所,卖儿卖女,最终沦为那些高门大阀的奴隶,在无尽的劳役与饥饿中,绝望地死去。
而他们所谓的“无主荒地”,大多都是因为战乱,原主或死或逃,被这些门阀世家巧取豪夺,据为己有的良田!
昨夜裴蕴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
他们嘴里的“水”,从来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们这些世家门阀自己!
“砰!”
杨倓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之上,坚硬的梨木桌面,竟被他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双目赤红,胸中的怒火,仿佛要焚尽整个天地。
“好!好一个水能载舟!好一个关中高门!”
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阴世师深深一拜,老眼中亦是含泪:“殿下,门阀不除,百姓无路可活!百姓不活,我等根基何在?”
“这些世家,便是附着在我大隋龙体上的毒疮,平日里吸血食髓,危难时,便要反噬其主!”
杨倓猛地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气,让一旁的侍卫都为之战栗。
他必须反击!
而且,必须是雷霆万钧、釜底抽薪式的反击!
他停下脚步,目光重新落在了阴世师的身上。
“阴相,你有何良策?”
阴世师精神一振,再次躬身:“殿下,臣有一策,或可解此困局。”
“讲!”
“颁布‘均田令’!”阴世师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将所有无主荒地,尽数收归国有,按人丁,分发给城中无地的流民与军中将士家眷耕种!”
“凡领田者,只需向朝廷缴纳三成租税,余下七成,皆归自己所有!”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杨倓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好一个“均田令”!
这哪里是良策,这分明是一把最锋利的刀,直直插向了那些门阀世家的心脏!
他们最大的依仗,便是土地!他们通过兼并土地,控制了无数的佃农,从而掌握了关中的经济命脉。
而这道“均田令”,就是要从根子上,挖断他们的命脉!
“此举,必会引来他们的疯狂反扑。”杨倓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阴世师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满是决绝:“长痛不如短痛!殿下若想真正坐稳关中,此战,避无可避!”
“好!”杨倓一掌拍在桌上,这一次,不再是愤怒,而是决断!
“就依你之言!”
“传我将令!即刻拟旨,颁布‘均田令’!着京兆府衙门,在城门处设立登记点,凡我大隋子民,无地者,皆可按人头领田!”
命令一下,整个长安,瞬间沸腾!
当写着“均田令”的告示,被张贴在长安城的各大城门和坊市墙上时,起初,百姓们只是围观,不敢相信。
但当他们一遍遍确认,当官府的差役敲着锣,大声宣读着告示上的内容时,人群,彻底爆发了!
“天哪!齐王殿下要给我们分地了!”
“只要三成租子!剩下的都是咱们自己的!”
“不用再给那些士族当牛做马了!我们有活路了!”
压抑了太久的喜悦与希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成千上万的流民,拖家带口,从城中阴暗的角落里涌出,疯了一般地冲向城门口的登记点,那场面,比任何庆典都要狂热!
无数人跪倒在地,朝着齐王府的方向,拼命地磕头,哭喊着“齐王殿下万岁”!
百姓的欢呼,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关中世家的脸上。
裴府,书房。
“啪!”
一只上好的汝窑茶盏,被裴蕴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从容与傲慢,面目狰狞,如同被触动了逆鳞的毒蛇。
“杨倓竖子!安敢如此!”
“他这是要挖我们的根!断我们的命啊!”
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面色惨白。
“老爷,不好了!不止是长安,我们派人快马去各县查看,到处都贴了均田令的告示!我们……我们那些庄子上的佃户,跑了一大半了!”
裴蕴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
他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已经无法避免。
“备车!”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去韦府!召集所有人!”
“杨倓,既然你不给我们活路,那就休怪我们,让你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