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块巨大的墨色绸缎,严丝合缝地覆盖了从关中到河东的每一寸土地。
无星,无月,只有从云层缝隙中偶尔漏下的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大地沉郁的轮廓。
三千骑兵组成的黑色洪流,正无声地穿行在这片沉寂的旷野上。
马蹄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踩在松软的黄土地上,只发出“噗噗”的闷响,像是大地压抑的心跳。
骑士们身披黑甲,伏在马背上,与坐骑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兵刃在偶尔晃动间,会反射出一星半点幽冷的寒芒。
队伍的最前方,李靖勒住缰绳,身形稳如山岳。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统率大军,执行如此凶险而关键的任务。
七万大军的生死,长安未来的命运,乃至齐王杨倓的信任,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他的肩上。这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凡人。
但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紧张。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如同古井,只是在凝视前方那片无尽的黑暗时,才闪烁着计算与筹谋的光。
他想起了临行前,在齐王府的议事厅里,当他主动请缨时,张豹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和众将领脸上毫不掩饰的怀疑。
也想起了齐王杨倓,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将那枚代表着绝对指挥权的虎符,稳稳放在他手中的情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信你,也信月娥的眼光。”
那句话,至今还在耳边回响。这份知遇之恩,重于泰山。
“长史,前方十里,便是蒲津渡口。”一名斥候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驰近,声音压得极低,“唐军营寨连绵三里,寨墙高耸,但……守备松懈。我等靠近时,甚至能听到营寨深处传来的丝竹之声,巡逻的哨兵……有不少在打瞌睡。”
李靖闻言,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和他预料的一样。
李渊主力围困长安,自以为后方高枕无忧。这蒲津渡的守将,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支孤军,敢从长安城下,逆流杀一个回马枪。
“主将为谁?”
“唐王李渊的族侄,李孝基。此人据说颇有勇力,但性情高傲,嗜酒如命。”
嗜酒……高傲……李靖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天时,地利,如今连人和都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全军下马,原地休整,恢复马力。半个时辰后,准备动手。”李靖的命令简洁而清晰。
三千骑士悄无声息地翻身下马,从行囊中掏出早已备好的豆料和清水,小心翼翼地喂给战马。自己则只是啃了几口冰冷的干粮,用冰凉的河水润了润喉咙。
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两名靠在一起的年轻士兵,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乖乖,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你说唐军那些兔崽子,这会儿是不是正搂着小娘,喝着热酒?”一个稍显壮硕的士兵缩了缩脖子。
“喝吧,喝吧,让他们喝个够。”旁边的同伴嘿嘿一笑,拍了拍腰间的环首刀,“等会儿哥哥我给他们送点下酒菜,保管他们喜欢。就是不知道,这唐军的脑袋,剁起来跟之前那些反贼,手感有啥不一样。”
“你小子小声点,让长史听见了,扒了你的皮!”
李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回头。他知道,大战在即,适度的放松,反而有助于缓解士兵们紧绷的神经。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远处那片隐约可见的营寨轮廓上,像一头即将发起致命一击的猎豹,耐心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蒲津渡,唐军大营。
中军大帐之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数十名唐军将校推杯换盏,喧哗不止。舞姬们扭动着腰肢,丝竹之声靡靡。
主位上,一个身材高大,面色微醺的将领,正搂着两名美艳的侍女,将一杯美酒一饮而尽。他正是蒲津渡守将,李孝基。
“将军,长安城破,只在旦夕之间。我等在此镇守后路,真是……清闲得有些无聊啊!”一名副将大着舌头说道。
“哈哈哈,无聊?”
李孝基醉眼惺忪地笑道,“这不好吗?待王上攻破长安,定鼎关中,我等皆是开国元勋!到时候,高官厚禄,美女金钱,享用不尽!来,喝!今夜不醉不归!”
“将军英明!”
“敬将军!”
一片阿谀奉承声中,无人注意到,帐外巡逻的士兵早已是哈欠连天,更有甚者,靠在寨墙的角落里,抱着长戟,酣然入睡。
夜,越来越深。
当第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声,从营寨西侧的树林中响起时,李靖站起身,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之前所有的平静。
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向前,遥遥指向那片灯火辉煌之地。
“第一队,按计划,清理外围哨卡。”
“第二、三队,随我从正面冲击敌营!记住,不要纠缠,以最快速度,凿穿他们的中军大帐!”
“第四队,迂回到东侧,截断他们的退路,但有逃窜者,杀无赦!”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报齐王知遇之恩,建不世之功,就在今夜!”
“杀!”
三千道压抑已久的低吼,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杀气。
大地开始震颤。
起初只是轻微的抖动,如同远处传来的闷雷。紧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终化作奔腾的怒涛,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地狱深处咆哮而出。
“轰!”
一声巨响,唐军营寨那看似坚固的木制大门,在数十名隋军勇士的合力撞击下,轰然倒塌!
黑色的洪流,就此决堤。
三千铁骑,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利刃,狠狠地刺入了唐营这块肥硕而毫无防备的黄油之中。
“敌袭!敌袭!”
凄厉的惨叫和惊惶的呼喊,瞬间划破了蒲津渡的夜空。无数唐军士兵衣衫不整地从营帐中冲出,还没看清敌人来自何方,便被迎面而来的冰冷刀锋,砍断了脖颈。
火焰,开始在营地中蔓延。
李孝基猛地推开怀中的侍女,酒意瞬间醒了一半。
他抓起桌上的佩剑,踉踉跄跄地冲出大帐,看到的,却是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黑色的骑兵,如同来自九幽的恶鬼,在他的营地里横冲直撞。
刀光剑影之下,他引以为傲的精锐之师,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敌人……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