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压在头顶,连星星都被捂得喘不过气,只在云层的缝隙里偶尔漏下一两缕微弱的光。阿默蜷缩在废弃阁楼的角落,怀里揣着张婶给的那个蓝布包,布包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的地图边缘硌着肋骨,像块不肯安分的烙铁。
阁楼里弥漫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脚下的木板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他用破布简单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血渍已经浸透了布条,变成深褐色,伤口里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但他不敢睡,耳朵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捕捉着外面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巡捕的皮靴声、日军的呵斥声、远处偶尔响起的枪声,每一种声音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清乡,这个词他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会来得如此迅猛。教堂里的血迹、母亲阁楼里被翻乱的狼藉、张婶红肿的眼睛、张叔被抓走时的惨叫……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转,搅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掏出怀里的半块麦饼,硬塞进嘴里,干得咽不下去,只能就着从房梁上滴下来的几滴冷凝水,一点点往下噎。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三短一长的叩门声,轻得像老鼠在啃木头。阿默猛地绷紧了神经,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剔骨刀——那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他屏住呼吸,等了片刻,楼下又传来同样的叩门声。
是老周的暗号。
阿默蹑手蹑脚地爬下吱呀作响的木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门后。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头上裹着块破布,半边脸都藏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老周?”阿默低声问,伸手去扶他。
“嘘——”老周按住他的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别出声,外面有巡逻队。”他挣扎着站起来,刚直起身子就踉跄了一下,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妈的,差点没过来……”
阿默这才发现,老周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袖口渗出大片深色的污渍,在月光下泛着油腻的光。“你受伤了?”
“小伤。”老周摆了摆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被流弹擦了下,不碍事。”他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阿默手里,“这是三天的干粮,玉米面窝头,顶饿。”
油纸包还带着老周的体温,沉甸甸的。阿默捏了捏,能感觉到窝头的坚硬棱角。“清乡……很严重?”
老周的脸色沉了下去,他靠在墙上,慢慢解开左臂的绷带。借着月光,阿默看见一道狰狞的伤口从手肘划到肩膀,皮肉外翻着,边缘已经有些发黑。“何止是严重。”老周咬着牙,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从后半夜开始,日军和特务就挨家挨户地搜,只要家里有一点可疑的东西——哪怕是一本旧书,一张写了字的纸——都要被带走。城西的联络点已经暴露了,牺牲了三个同志……”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黑色的药膏,往伤口上抹。药膏碰到伤口时,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哼一声。“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十字路口架起了机枪,凡是想往外城跑的,不管男女老少,先打一枪再说。他们是想把这一片彻底变成死城。”
阿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想起母亲,想起张婶,想起福安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手无寸铁,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我娘……”他刚想问什么,就被老周打断了。
“你娘没事。”老周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让人去看过了,张婶把她藏得很隐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天亮之后,他们肯定会搜得更严。”他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给你带了张图,从这儿往南,穿过三条街,有个污水井,下面是老城区的地下管网,能通到城西的备用联络点。你带着你娘从那儿走,天亮之前必须动身。”
老周说着,从怀里掏出张折叠的麻纸,递给阿默。阿默展开一看,上面用炭笔勾着几条弯弯曲曲的线,标着井眼的位置和转弯的记号,笔画潦草却清晰。
“联络点是间废弃的染坊,门口挂着个破灯笼,很好找。”老周叮嘱道,“到了那儿会有人接应你,先在那儿躲几天,等风头过了再说。”
阿默捏着那张地图,指尖微微发颤。他看着老周渗血的伤口,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脸,突然想起怀里的那个蓝布包。
“老周,”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布包,解开绳子,“我有个情报,可能……有用。”
老周疑惑地看着他手里的麻纸,当看清上面的内容时,眼睛猛地瞪大了。“这是……日军军火库的地图?”他一把抓过地图,凑近月光仔细看着,手指在“通风口”和“初七换岗”那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你从哪儿弄到的?”
“张婶给的,她丈夫被抓走前藏起来的。”阿默简明扼要地把张婶的事说了一遍,“系统分析过,说这情报价值很高,能端掉军火库。”
老周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忘了胳膊上的伤。“太好了!”他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一扫之前的颓丧,“我们正愁找不到反击的机会!这些天被他们追着打,弟兄们都快憋疯了!”他紧紧攥着地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军火库是他们的命根子,只要端掉它,至少能让他们消停半个月,给我们争取时间转移群众!”
他来回踱了几步,伤口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但脸上的兴奋却丝毫未减。“初七换岗……今天是初三,还有四天时间。”老周的手指在地图上点着,“这里标注的通风口,应该是军火库的软肋。日军的防守重点都在大门和围墙,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最多只有一个哨兵。”
他看向阿默,眼神里充满了信任。“阿默,这情报太关键了。等清乡的风头稍微过一点,我们就动手。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去。”
阿默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真的拿起武器,去和日军硬碰硬。他只是想活下去,想保护母亲,想守住那些名册。但看着老周激动的脸,想着那些牺牲的同志,想着张婶含泪的托付,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躲了。
躲,只能被一点点蚕食掉。就像教堂里的刘神父,就算躲在地窖里,也终究逃不过一劫。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老周笑了,他拍了拍阿默的肩膀,力道很重。“我就知道你小子行。”他把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贴身的口袋里,“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去接你娘,从地下管网走。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见染坊的灯笼。”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阿默。匕首的鞘是用牛角做的,磨得光滑发亮。“拿着,防身用。这玩意儿比你的剔骨刀管用。”
阿默接过匕首,刀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先走了,还要去通知其他同志。”老周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叮嘱,“照顾好你娘,也照顾好自己。初七,我在染坊等你。”
说完,他像狸猫一样蹿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左右看了看,然后闪身消失在夜色里。很快,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阁楼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阿默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握紧手里的匕首,刀柄的温度顺着掌心传遍全身。
该去接母亲了。
他揣好干粮和地图,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然后推开阁楼的后窗。窗外是一条狭窄的后巷,堆满了垃圾和杂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这里僻静,没有巡逻队。
阿默翻身跳了下去,落地时动作有些踉跄,胳膊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他咬着牙,朝着福安里的方向跑去。
夜色依旧浓重,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回到福安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巷口的巡逻队换了岗,两个穿着黄军装的日军正端着枪,对着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大声呵斥。老太太吓得浑身发抖,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几个烂红薯滚了出来,被日军的皮靴狠狠踩烂。
阿默贴着墙根,屏住呼吸,一点点往前挪。他看见张婶家的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灯光,不知道张婶怎么样了。他不敢停留,绕到弄堂后面,顺着排水管爬上阁楼的后窗。
母亲正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个破旧的布偶——那是阿默小时候玩过的。听见窗户响动,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当看清是阿默时,她才捂住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阿默……你可回来了。”母亲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发抖,“我听见外面的枪声,吓死我了……”
“娘,别怕,我回来了。”阿默扶着母亲坐下,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我们得走了,老周说,有个安全的地方能躲。”
母亲的眼神黯淡下来,她指了指窗外。“外面……都是兵。我们怎么走?”
“从地下管网走,有地图。”阿默简单解释了几句,开始收拾东西。他把干粮塞进母亲的布包里,又把那根金条和名册藏在母亲的夹层里,“您放心,我会保护好您。”
母亲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担忧。“阿默,我们……能不能不去找那些拿枪的?”她的声音带着恳求,“我听说了,张婶的男人就是因为帮了他们,才被抓走的。我们安安分分的,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行不行?”
阿默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他知道母亲害怕,她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但他也知道,在这乱世里,安稳是最奢侈的东西。
他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娘,我知道您怕。”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但有些事,躲不过去。就像雨要下,风要刮,我们挡不住,但我们能找个地方,撑把伞,熬过去。”
他指了指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鸡叫声。“那些拿枪的,不是在惹事,是在撑伞。我们躲在他们撑的伞下,才能活下去。现在,轮到我们帮他们一把了。”
母亲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阿默的手背上,滚烫的。她哽咽着,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阿默整理好布包,把那把匕首塞进他的腰间。
“走吧。”她站起身,理了理阿默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小时候一样,“娘跟着你,你去哪儿,娘就去哪儿。”
阿默背起母亲,感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座山。他推开后窗,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些,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米粒。
“抓紧了,娘。”他低声说,顺着排水管慢慢往下爬。
母亲的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背上。阿默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却也能感觉到她的信任。
落地的那一刻,阿默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朝霞。那红色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像极了教堂里的血迹,也像极了战士们身上的热血。
他深吸一口气,背着母亲,朝着污水井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布满了碎石和玻璃碴,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踏上的不再是一条躲避的路,而是一条反抗的路。这条路或许布满荆棘,或许会流血牺牲,但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的背上,是母亲的期盼;他的怀里,是同志的信任;他的心里,是千千万万个像张婶一样,渴望着活下去的人。
污水井的井盖锈迹斑斑,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阿默放下母亲,用力掀开井盖,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井下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娘,委屈您了。”
母亲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不委屈,只要跟你在一起,哪儿都不委屈。”
阿默先跳了下去,落地时溅起一片水花。水不深,刚没过脚踝,冰冷刺骨。他抬起头,对母亲伸出手。“下来吧,我接着您。”
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他的手。阿默把她轻轻抱了下来,落在水里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紧紧抓着阿默的胳膊,不肯松开。
“走吧。”阿默背起母亲,打开老周给的那盏小巧的油灯。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晕开一小片光亮,照亮了前方狭窄、潮湿的管道。
管道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脚下的水浑浊不堪,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母亲趴在他的背上,呼吸很轻,却时不时咳嗽几声,每一声都揪着阿默的心。
“娘,冷不冷?”
“不冷。”母亲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带着一丝颤抖,“阿默,要是……要是前面有危险,你就把我放下,自己跑,听见没有?”
阿默没说话,只是把母亲搂得更紧了。他知道母亲是认真的,但他不可能放下她。在这条黑暗的管道里,母亲是他唯一的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油灯的光亮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把他和母亲的影子投在管壁上,忽长忽短,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幽灵。
前方的路还很长,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阿默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心里默念着老周的话——初七,染坊见。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当他从这条黑暗的管道里走出去时,有些东西,注定要改变。比如他自己,比如这片被侵略者蹂躏的土地。
至少,他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