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上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气。阿默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把吱呀作响的黄包车送回车行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车行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接过阿默递来的几个铜板时,脸拉得老长。“就这点?”他掂量着铜板,声音像砂纸蹭过木头,“阿默,你这三天的活计,还不够车租的零头!青帮的弟兄们昨天来催了,这个月的孝敬钱要是凑不齐,这车子你就别想再碰了。”
阿默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昨晚躲进福安里后,他愣是在弄堂深处蹲到后半夜才敢出来,黄包车的轮子还在逃跑时磕坏了,修又花了两个铜板。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被老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少废话,明天要是再交不上钱,就卷铺盖滚蛋!”
刚转身,两个穿着短褂、胳膊上刺着青的汉子就堵在了门口。是青帮的喽啰。领头的刀疤脸一把薅住阿默的衣领,铜臭味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听说你小子昨晚在霞飞路附近转悠?看到什么了没有?”
阿默心里一咯噔,忙低下头:“没、没看见啥,就拉了个活,遇上大雨就回来了。”他攥紧了口袋里仅剩的三个铜板,那是他和母亲今天的活命钱。刀疤脸狐疑地打量他半晌,突然伸手在他口袋里掏了一把,摸走两个铜板,啐了一口:“算你识相,下次再让老子撞见你在宪兵队附近晃悠,打断你的腿!”
等喽啰们走远,阿默才虚脱似的靠在墙上,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穿越三个月,他早就摸清了这世道的规矩——青帮的孝敬不能少,车行的租金不能欠,日本人的巡逻队更是碰不得。他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每天为了一口吃的苟延残喘。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时,已经是晌午。那是石库门弄堂深处一间逼仄的阁楼,低矮得直不起腰,墙壁霉斑遍布,角落里堆着捡来的破布和柴火。母亲正蜷缩在木板床上咳嗽,枯瘦的手捂着胸口,每咳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娘,我回来了。”阿默把怀里用最后一个铜板换来的窝头掏出来,那窝头硬得像石头,边缘还发了霉,泛着青黑色。这是原身的母亲,一个在贫困和疾病中挣扎的老人,阿默穿越过来后,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牵挂。
“咳咳……阿默啊,今天……今天挣着钱了吗?”母亲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浑浊的眼睛望着他手里的窝头,喉咙动了动。
阿默强扯出一个笑脸,把窝头掰成两半,小心翼翼地刮掉发霉的部分:“挣了,娘,您看,这不是带吃的回来了吗?”他把稍大的一半递过去,自己拿起那半更小的,塞进嘴里用力嚼着。窝头又干又涩,带着股呛人的霉味,剌得嗓子生疼,他却不敢放慢咀嚼的速度,生怕一停下就咽不下去。
母亲小口小口地啃着,咳嗽声渐渐平息,阁楼里只剩下两人咀嚼食物的声音。阿默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和深陷的眼窝,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前世在写字楼里抱怨外卖不好吃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吃上一口没发霉的窝头,竟成了奢望。
吃过东西,母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阿默坐在床沿,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擦拭着黄包车的零件。他得把车保养好,明天才能多跑几个活,或许能凑够给母亲抓药的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打盹时,隔壁阁楼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砰!”
声音不大,却像炸雷一样在寂静的夜里炸开。阿默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心脏狂跳不止。他下意识地捂住母亲的嘴,生怕惊醒她。
几乎同时,脑子里的系统又发出了刺耳的警报:“滋啦——检测到剧烈声响源!威胁等级:极高!当前区域判定为高风险区域!建议宿主立即撤离!立即撤离!滋啦……”系统的声音比昨晚更卡顿了,像是随时会彻底罢工。
阿默死死屏住呼吸,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隔壁住着的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平时靠在码头扛活为生,很少与人来往。怎么会有枪声?
他想起了昨晚霞飞路的追捕,想起了那个被日本宪兵打伤的男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
就在这时,阁楼的门被轻轻敲响了,笃笃笃,节奏急促而隐秘。阿默吓得差点跳起来,握紧了手里的铁扳手——那是他刚才修车时随手放在旁边的。
“阿默兄弟,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带着喘息的声音。
阿默愣了一下,这声音有点耳熟。他犹豫了几秒,悄悄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是个穿着深色短打的男人,脸上沾着血污,正是昨晚被日本宪兵追捕的那个黑衣人的同伴!阿默昨晚躲在弄堂里时,远远见过这人一眼,当时他正和黑衣人低声交谈,后来才分开行动。
男人的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急切:“求你,帮帮我……老郑他……他没气了……”
阿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隔壁虚掩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他的腿肚子瞬间转了筋,只想把这人推出去,关紧房门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的。”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阿默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求你帮帮忙,不然我们俩都得死!那些人要是发现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阿默瞬间明白了。这里是贫民窟,鱼龙混杂,可日本人要找一个人,有的是办法。一旦发现尸体,周围的人都可能被牵连,他和病床上的母亲根本跑不了。
“系统……系统?”阿默在心里狂喊,却只听到一片死寂,显然是彻底没电了。
他看着男人绝望的脸,又回头看了看病床上熟睡的母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隔壁的阁楼里,灯光昏暗。那个叫老郑的男人趴在地上,后心一个血洞,鲜血浸透了粗布短褂,在地上积成一滩黑红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快……快把他弄走。”阿默的声音发颤,他从墙角拖出一块破旧的草席,“用这个裹上。”
男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颤抖着和阿默一起把尸体抬到草席上。尸体已经开始发僵,沉得吓人。阿默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才和男人一起把尸体塞进墙角一个堆放杂物的暗格里,又用破布和柴火掩盖好。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累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阿默的手沾满了黏腻的血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没吐出来,抓起墙角的破布拼命擦拭。
“谢……谢谢你。”男人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窝头,塞到阿默手里,“这个……你拿着。”
阿默看着那个还算干净的窝头,又看了看男人满是血污的脸,突然觉得喉咙发堵。他没接,只是摆了摆手,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回自己的阁楼。
关上门,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还在疯狂跳动。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映着他惨白的脸和那双沾满血污的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胃里一阵抽搐,终于忍不住冲到墙角干呕起来。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剩下酸水,他才扶着墙站起来,麻木地往床上看了一眼。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阿默走过去,握住母亲枯瘦的手,那只手冰凉刺骨。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在低声啜泣。阿默知道,从他答应帮忙清理现场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那个只想苟活的黄包车夫了。这摊浑水,他已经蹚进来了。
而那枪声,像是一个信号,预示着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