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义今年三十六岁，出生东海市与泉江市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
自记事起，他便没有见过父母的身影，只有年迈瘸腿的爷爷将他拉扯长大。
在吴忠义的印象里，爷爷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黑黝黝的皮肤下，可以清晰看见骨骼的形状。
但他说话声音很大，手里永远攥着一柄烟杆，一张开嘴，烟味能飘到数米开外。
在吴忠义懂事后不久，爷爷戒了烟，用了几十年的老烟杆也消失不见。
爷爷没说怎么回事，吴忠义也没问。
只记得不久后，爷爷每天带着他翻山越岭，送他去最近的镇子上学，等放学再带他回家。
【娃，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能跟你爹娘一样，走出村子，到大城市去过好日子】
这是爷爷时常在吴忠义耳边唠叨的一句话。
仿佛那对将爷孙俩抛弃在安河村的夫妻，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又干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吴忠义很讨厌这句话，更讨厌这句话里的爹娘两个字。
可他不想伤爷爷的心。
因此每每听到，只能选择将愤怒压下，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信誓旦旦地向爷爷保证。
【我是谁，我可是爷爷的孙子！】
【我早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然后我要把爷爷的腿治好，让你跑得比飞毛腿还要快，让你变成全世界最开心的老头子！】
爷爷总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到干瘪的胸膛难以承受，连连咳嗽后才会停下来，带着慈祥的笑容反复抚摸着吴忠义的脑袋，像是要把头发摸秃。
可最终，爷爷没能等到吴忠义实现诺言。
他死的那年，吴忠义八岁。
在村里人的通知下，吴忠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一个穿着条纹体恤的胖男人，皮肤黑黑的，说话嗓门很大。
对方一副急急忙忙的模样。
既没有去见爷爷的遗体，也没有操办爷爷的葬礼。
只随意塞了点钱给村里人，让他们帮忙下葬火化后，便要带着吴忠义离开。
吴忠义很讨厌这个没把爷爷当回事的胖男人。
他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对方的手掌，想要去陪着爷爷。
却被胖男人一巴掌扇到脸上，扇得眼冒金星，身体使不出劲，直接瘫软在地。
【我是你爹，我说什么，你就得给我做什么】
【等到了城里，你最好别给我耍横，否则老子打死你】
面对胖男人恶狠狠的警告，吴忠义低着头。
他又想起了爷爷的嘱托，要他一定得去大城市，得好好生活，得活出个人样。
【我知道了，爸爸】
于是吴忠义再次用力压下心中的怒火，在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犹如顺从的绵羊。
后来，
他开始在城市里生活，住在胖男人和他老婆家里，住在二楼的小隔间。
小隔间里没有烧水壶，只有一张床和凌乱的杂物。
吴忠义平时会帮忙打扫，搬东西，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尽可能发挥自己的价值。
但他不被允许喝家里的水，也不被允许跟家里的其他成员一同吃饭。
渴了，他就去喝卫生间里的自来水。
饿了，他就静静躺在床上，等饿的那股劲过去。或者等胖男人和他老婆吃完饭，再下楼吃点剩菜，顺便把锅碗瓢盆洗了。
胖男人的老婆不是吴忠义的亲生母亲，而且很讨厌吴忠义。
对方总觉得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沾满洗不清的泥垢，走到哪里，就会把泥带到哪里。
每每见到他，女人总会深深皱起眉头，捏紧鼻子，像是驱赶苍蝇一样让他赶紧走开，没事不要在家里乱晃。
心情不好时，她则会随手拿起皮带或是衣架，总之是些能用来打人的东西，在吴忠义身上发泄一番后，再把他赶到屋外去。
吴忠义依旧很顺从。
他会笑着说好的伯母，乖乖回到二楼的小隔间。
也会陪笑着站在原地，承受着女人不断挥来的皮鞭。
即便被赶出家门，坐在门口等胖男人回来的过程中，内心的愤怒犹如烈火般不断蔓延，燃烧，令他口干舌燥，令他浑身颤抖。
他依旧会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因为他需要生活在大城市里，他需要在这里读书，需要在这里出人头地。
要是被送回村里，他怕爷爷会失望。
吴忠义不想看到爷爷失望的表情。
哪怕是在梦里。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几个月。
胖男人在带吴忠义来到城里时，说会给他上城市户口，会想办法送他去上学。
吴忠义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什么进展。
他每每见到胖男人，对方总是醉醺醺的模样，话还没说两句，拳头和脚就会先招呼上来。
他没挨两下就会晕过去，醒来便是深夜，也就没了询问的机会。
终于，有这么一天。
胖男人难得地没有出门，也没有喝酒，只待在房间里和他老婆说着话。
吴忠义鼓起了勇气，想敲响对方的门，询问自己上学的事情。
【之前是你说，那老东西还有一块地和房子能卖钱，我才让你把那小畜生接过来的，你现在跟我说这钱用不了？！】
【那没办法啊，那老东西留了遗嘱，东西全在小畜生名下，我只是代为监管，只能看不能动啊】
【诶你说...要是那小畜生死了呢？】
从门里传出来的声音，吴忠义记得持续了很久。
可他有些记不清对方后面说了啥。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平日压抑在胸膛里的火焰，开始向身体各处蔓延。
他竭力想要继续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感到意识被人拽住，朝着未知的深渊堕落，直至彻底陷入黑暗。
回过神来时。
吴忠义发现自己站在胖男人和他老婆的房间里，两人都不见了踪影。
只有另外一个他，正站在旁边，紧紧攥着吴忠义的手掌。
对方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脸上挂着他十分熟悉的，那种生硬挤出的夸张笑容，并称呼他为“哥哥”
从那一天起，吴忠义不再是一个人。
他将自己名字的一半分给了“弟弟”，为其取名为吴崇忠。
他，则是吴崇义。
兄弟二人依旧记得爷爷的嘱托。
要生活在大城市里，过上好的生活。
同样的，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许下的承诺。
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然后，要把爷爷的腿治好，要让爷爷成为全世界最开心的老头子。
第一步，就从成为胖男人和他的老婆开始。
“呼——”
随着二者合一，曾经深埋的记忆再度浮现。
吴忠义缓缓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目光出奇平静，既没有无法压抑的怒火，亦没有强行扯出的笑容。
“你一个人顶得住吗？”
“可别没等齐飞上钩，你就先嗝屁了。”
疤脸黑袍人的声音响起。
“管好你自己就行。”
吴忠义头也不回，只静静看着井口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起身站立。
一只又一只，密密麻麻的蜘蛛荡着蛛丝，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