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山的眼睛眯着。
他没看蜃影,而是盯着手里拿着的一张纸在发呆。
就在收网前的几分钟,那条狡诈的鱼竟然溜了!
溜了?
溜了!
哪里不对劲儿!
方寸山为了防备有人提前知晓,采取了随机策略,连他自己也是在几分钟前动的念头开始收网。
这么做需要手下人有强大的执行力,堪称天衣无缝。
可几乎是方寸山动念的同时,陈望潮竟然跑了。
天衡司里参与此役的人个个脸上泛着油光,眼睛亮得像是抹了灵石粉。
本来方寸山管的极严,往日里没人敢多说哪怕半个字。
但出货异常顺利,压在所有人心头的石头无影无踪,他们开心的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回可真是赚狠了!“一个络腮胡的执事轻轻把账本合上,捻须笑道,“太乙玄罡符涨到三千一百灵,下面买单无数,咱们库房里囤的货,抵得上仙都一月赋税!“
“何止一月?“旁边瘦猴似的文书掰着手指头,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按这个行情,怕不是能把仙盟明年要征的矿税都提前垫上!“
角落里几个小吏早按捺不住,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听说方大人最是慷慨,这回少说每人能分几百灵。“
话没说完,自己先哧哧笑起来,露出几颗参差的大板牙。
喜气洋洋。
院中央坐在巨大算盘后的胖修士更是红光满面,捧着茶盏的手直哆嗦:“上回剿灭血煞门赏了二十灵,这回指挥使大人一定会……“
手一抖,茶水泼在簇新的官服上。
他也不在意,反倒把衣襟上绣的天衡司纹样浸得发亮。
所有人都笑着,闹着。
有人摸出私藏的酒壶偷偷抿一口,辣得直吐舌头也不肯放下;有人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反反复复核着同一个数字;还有几个年轻修士,已经凑在一起比划着新飞剑的样式。
方寸山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他站在廊下阴影里,指间夹着刚呈上的密报。
纸上是陈望潮闭关前最后一条交易记录——两千八百灵,全数清仓。
满院的喜气在方寸山看来突然变得刺眼。
那些欢笑,那些算计,那些对赏赐的期盼,都化作一根根细针,扎在他太阳穴上突突地跳——那小子,是怎么算准时辰的?
檐角铜铃叮咚,手下的人笑得是那么畅快,仿佛已经看见灵石堆成山,仿佛已经摸到了泼天的富贵。
可方寸山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陈望潮,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陈望潮连杀人都不敢下手;
如果不是把自己代入进去,假设自己是转世大能,一定不会如此嚣张;
如果不是……
无数个理由在方寸山的脑海里升了又灭,灭了又生,他的脸色也随之阴晴不定。
方寸山手指间忽然多了一块玉简。
光影闪烁,一名黑衣修士正在夜色之中,远远的看着什么。
“老六,你回来吧。”
“师兄?有什么变故?”
方寸山摇头,没说话,蜃影熄灭。
随即他的指尖一挑,一枚青铜虎符凌空飞起。
“止步弩卫——列阵!“
虎符炸开百道流光,散入云中。
喜悦的天衡司下属以及算盘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愕然看着那道虎符瑟瑟发抖。
不过三息,天际便传来连绵破空声。
百名黑衣修士踏剑而来,每人背后负着一具玄铁弩机,弩身上“叩道“二字泛着冷光。
他们落地的姿势极怪——剑尖距地三寸时突然翻身,靴底在剑柄上一踏,飞剑便自行归鞘。
百人动作整齐划一,激起的气浪将大厅外的青砖震得嗡嗡作响。
杀气,
凛然。
“禀指挥使大人,弩卫满员。“为首的修士抱拳,面甲下传出金石相击般的嗓音,“爆炎箭六千支,蚀罡箭三千,锁灵箭......“
方寸山摆手打断:“长南。“
话音未落,百具弩机同时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咔!“
不是绵延的机械响动,而是如同天雷炸裂般的单音爆鸣。那声音干脆利落得可怕,就像一柄巨斧将空气劈成了两半。
天衡司的欢快在这一刻被生生斩断。
飞檐下的铜铃集体噤声,连风都凝固了一瞬。
百道弩弦绷紧的颤音完美重叠,在空气中震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将地面上的尘埃瞬间清出一片完美的圆形。
这声音不像是百人协作,倒像是某个庞然巨物睁开了眼睛。
当余音在廊柱间回荡时,弩卫们的面甲下传出整齐的呼吸声——连吐纳的节奏都分毫不差。
百道剑光冲天而起时,整个天衡司的屋檐都在震颤。
弩卫们飞得极低,呼啸的寒风凛冽,像送葬的铙钹声。
最骇人的是他们的队形——每九人一组,呈矢锋状排开。飞过集市上空时,惊起的鸟群尚未散开,就被无形的阵法绞成血雾。
街边卖糖人还没收摊的老汉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是……是止步弩!“
老汉的烟袋杆抖得厉害,烟锅里的火星子簌簌往下掉:“就去年腊月,青崖洞那伙劫修多嚣张?三个金丹大圆满坐镇,连仙盟巡查使都敢劫!“
他忽然噤声,因为天空传来“铮“的一声清鸣。
“看见箭囊侧面那道血槽没?“卖炊饼的妇人压低声音,“青崖洞主就是被这种箭钉在洞府匾额上的。第一箭破护体灵光,第二箭断本命飞剑,第三箭......“
她突然闭嘴,空中极远处三支蚀罡针箭的寒光刺得人眼疼。
酒肆里有个醉汉突然大笑:“三个金丹大圆满算个屁?去年我在场!我跟你讲,那些弩箭会拐弯!“
他比划着夸张的弧线,“青崖洞明明在西南,箭却从正东飞来,绕过了两座护山大阵......“
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捂住嘴。
弩队正经过上空,止步弩队宛如一体,凛然生威。
骇人的气息宛如大山一般碾压而过。
刚还在交头接耳的人们像是被人捂住了嘴,直到十几秒后止步弩队飞过,这才松了口气。
茶摊上的说书人突然一拍醒木:“要说止步弩最骇人的,还是箭尾那截黑绳!“
见众人疑惑,他得意地捋须,“那不是绳子,是抽了魂的千里追命丝。去年有个元婴修士中了箭,逃到南海都被拽回来,箭绳另一头还拴着他七个同伙......“
……
……
王志泉瘫坐在地上,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用力的抱着头,两眼发直地盯着蜃影玉简。
蜃影中太乙玄罡符的价格曲线正像断翅的鸟一般直线下坠,从最高的三千一百灵一路砸穿一千大关,连个像样的反弹都没有。
海量的存货把仙盟数以亿计的买单淹没,把无数人彻底吞噬。
“技术调整,只是技术调整。“王志泉嘴唇哆嗦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硬生生在青石地面上刮出几道白痕。
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滑进眼睛里,蜊得他直眨眼,却仍死死盯着蜃影不放。
窗外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和几声犬吠,几个散户修士正在跳脚。
“上午还说能上五千灵!“
“天杀的庄家!“
“我的棺材本啊!“
王志泉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不要慌,是技术性回调,只是技术型回调。“
说着,他的嘴角有一大摊口水落下,落在一身素衣上,口水晕开得像张嘲笑的鬼脸。
蜃影上的数字还在跳:八百灵、七百灵!
每跳一次,王志泉太阳穴就跟着突突直跳。
“没事的,很快会V型反转,前几次都是这样。“他抹了把脸,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当蜃影玉简上的数字“咔嚓“一声跌破五百灵时,王志泉整个人如遭雷殛。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连嘴唇都泛出死灰般的青白。
“不!这不可能!!“他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右手却突然青筋暴起,五指如钩猛地扣住玉简。
“喀嚓“一声脆响,玉简在他掌心爆裂开来,锋利的碎片深深扎进皮肉。
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在桌面上聚成一小滩粘稠的血洼,倒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
有一枚尖锐的碎片甚至刺穿了虎口,白森森的骨茬都隐约可见。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反而越攥越紧,任由更多的碎片扎进掌心。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衣摆上,合着之前的口水,乱糟糟的。
“少爷!您的手……“一旁的杂役惊呼着要上前。
“滚开!“王志泉突然暴喝,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蜃影在消失前,还固执地闪烁着“肆佰玖拾捌灵“的字样。
那些数字在血水里扭曲变形,像是在嘲弄他的痴心妄想。
窗外,不知哪个输红眼的修士在嚎《葬灵曲》,凄厉的调子中仿佛混着当铺伙计“死当活当“的吆喝飘进来。
“砰——“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从高处坠下。
王志泉眼皮都没抬一下——这已经是今晚第七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不用看也知道,又是个炒符炒到倾家荡产的修士,御剑飞到最高处然后一头栽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突然发出一声惨笑。
连跳剑的资格都没有——筑基未成的修为,连御剑都做不到。就算想死,都只能像凡人一样找根麻绳,或者一头撞死在墙上。
窗外又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是路人的惊呼:“又一个!这回是丹霞峰的刘师兄!“
王志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伸手去摸储物袋,却摸了一个空。
他现在连买根上吊绳的钱都拿不出来。
“我来找王志泉,他还在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进来。
声音虽然温和,可在王志泉听来却如同索命的鬼魅。
王志泉茫然的看了一圈身边,他想死,却又鼓不起勇气。
“志泉啊,我就说别掺和太乙玄罡符那事儿,你是不知道天衡司下手有多黑。”
“……”
“孙执事找你,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