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渡口,货船之上。
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玄奘,在送别了那位新认识的陆兄之后,莫名地坐立难安。
他数次想要拉住,那个定然有能力救了自己母亲的陆兄,恳请他为他出手。
他知道,那有古之侠士之风的陆兄,定然会应允,定然会出手。
但是,玄奘终究是没有开口。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们只是刚认识了三四日的朋友。
闯入一州府衙,劫走州主夫人,甚至杀了州主。
这等违法乱纪之举,定然是会被全州乃至全国张榜通缉,定然会祸及家人亲族。
他玄奘已经出家,父亲身死、母亲被俘,但是祖母老弱,外公据说还在京城做那大官,都不能被他连累。
更何况身后有个诺大的江东陆家的陆兄。
正因为他玄奘将陆判当做朋友,正因为陆判会答应他的请求,他才不能开这个口。
独坐在狭小舱室之中的玄奘,闭目诵经。
往日熟练的经文如今却是越念心中越烦,越颂心中越乱。
难道,他那受了十八年委屈的母亲,就活该在那杀了丈夫的凶人身边,再待四个月吗?
事情如今已经败露,他母亲,随时都有可能被凶人迁怒,受辱、受伤、乃至身死。
万般杂念在玄奘脑海之中纷飞乱舞。
这经念的玄奘满头大汗。
这是他玄奘的魔障吗?
不,这是这个该死世道的魔障!
经文已经无法让玄奘平息。
他前十八年与母亲同处一城而不知,可以勉强安慰自己没有不孝。
如今,他知道了,依旧对母亲处境无能为力。
此刻身走是不孝,入江州救母失败依旧是不孝。
舱外,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脸上挂满了豆大汗珠玄奘终究是睁开了眼睛,不再诵经,踉跄着起身,推开了狭窄的室门,侧身走了出去。
船上质问、争吵、咒骂之声此起彼伏,将本就心中难静的玄奘弄得更加烦躁。
勉强平复下心中躁动的玄奘拦住了一位看客,施礼过后问道:
“这位施主有礼,小僧想请教,这船中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位倚在栏杆上的看客原本还在探头探脑看热闹,发现自己看热闹被人打扰了,本来还有些不快,但是见到是位出家之人,也就息了怒气,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
“是那掌舵的地方被人拦了,不让这船出发,现在闹的很凶,都打起来了。”
不能出发。
这是佛祖让他下船的预示?还是对他去往京城的考验?
玄奘不知道,但是他得去那船尾的江船舵室看看。
一路挤开船客商旅,玄奘好不容易才到了舵室之下。
这舵室在船尾尾的抬高处,需要攀爬五级木梯才能上去,人挤人的情况下,玄奘也看不太分明里面的情况,只能勉强过滤了叫骂声音,听到一些其中的对话。
有一个粗犷的声音同样推开人群,向那舱室靠近。
“哪个堂口断人财路!“
有玄奘感觉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没有堂口。“
有大汉暗中比划手势,数名船工悄悄摸向起航用的锚链,此刻这锚链正被叫停船的二人踩在脚下。
“那好汉是想要多少买路钱?“
话音未落,就已经有数名船工趁机发难。
有人抱住锚链,有人手持渔叉直刺过去。
场面一阵混乱,甚至有叫好声音传出。
但是,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因为上前的七八名船工不过在短短两息时间内,尽数都被打飞了出去。
场中一时寂静。
“无需多问,想要性命,那就在这候着。“
姜焕单手提着一个船工脖颈,将其悬在空中,任由其伸双手乱抓、双腿乱蹬、面目通红。
而后,将其丢下舱室。
只是一句话,却镇得全场说不出话来。
却在这时,船上刚刚静下,码头之上又有喧闹声音响起。
有马蹄铁叩击路面的脆响,自码头出口方向传来。
玄奘翘首远远望去。
只有一人骑着一匹普普通通的黄骠马而来。
江风之中,襕袍下摆在马腹两侧猎猎翻飞。
紫红的圆领袍服本应满是文士风雅,此刻却被那人腰上皮带收束挺括,绷出肩背处如山一般的肌理。
三分血气,三分纵意,三分凌冽,还有一分傲骨。
勒马而立,手持丈八长槊凤翅刃。
单臂轻提,拽起六尺壮汉绫罗袍。
眉眼横扫,目压方圆百丈浊世客。
不是他玄奘新结识的朋友陆判又是何人。
他刚杀了人回来,甚至还带了一个活口。
玄奘注意到了那根长槊之上,有血迹斑斑,其手提之人亦已昏厥。
却见李道玄骑于马上,周遭数丈无一人敢靠近。
李道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船舷之上站立着的玄奘,放声笑问道:
“刻漏还未移过九刻,法师面上却又起愁容,可是江州城中有何事放心不下?”
玄奘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说起,却突然发觉李道玄此次折返,身后还跟着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马车。
这一看,就将玄奘看呆楞了。
四马并辔而行,车辕之上悬着错银莲花香球,壁上刻双鲤。
好不华贵。
这江州城,有何处能有资格用上此车?
这江州城,又有何处需要他这位陆兄九刻近一个时辰厮杀个来回。
帘幕深卷,无声无影。
但是玄奘突然明白了这车上坐的是谁。
他踉跄着要下船,却发现前方没有道路。
如今是收了跳板要走的时候了,只不过是被姜焕吴越二人给拦住。
玄奘有些无助,突然觉得自己这十八年当真是白活。
心中牵挂的人就在岸上,他却不知道怎么下船。
正当他要跳入江水之中时,姜焕二人提着船老大走了过来。
武力威胁之下,跳板很快就被搭了出来。
玄奘快步过了跳板,穿过对于此刻的他,可有可无的人群,来到了李道玄马下。
李道玄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侧马让道。
玄奘有些害怕地又向着马车走了两步,哪怕隔着帘幕,他也能感受到那血浓于水的羁绊。
他的母亲,就在马车之中,帘幕之后。
“噗通”一声,玄奘跪倒在地,这一路来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他眼中噙着泪水,低头哽咽说道:
“母亲,孩儿,孩儿不孝。”
帘幕之后,有手想要伸出,想要下车拥抱这十八年来都没有拥抱过几次的孩儿,却被李道玄一根长槊横出,闭合了帘幕。
此时她要是出来了,事情就难讲清楚了。
州主夫人被人劫持,在码头之上与一个和尚相拥认亲,这等故事,不肖一月,就会传遍整个南国,不知道会扭曲变形成何等模样。
往后时间良多,今日大庭广众,还是隐忍为好。
帘幕之后的殷温娇也明白了这个道理,缩回了双手,只是压抑住情绪,轻声说了一句: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