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总算有了片刻的停歇。
破庙里,横七竖八躺着的豫州兵,脸上终于褪去了死灰,恢复了些许活人的血色。
张遇靠在一根断裂的佛臂上,大口撕咬着一颗曼头,眼神里的凶光,不再是面对死亡时的绝望,而是活下来之后的怨毒。
苻法也醒了。
肩头那道狰狞的伤口,依旧传来一阵阵钝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可他能感觉到,那股盘踞在伤口里的阴冷死气,正在被一种灼热的刺痛所取代。
那是新肉正在生长的感觉。
他从未觉得,疼痛竟是如此美妙。
他身边的几名氐人亲卫,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个个瘫坐在地,仿佛被抽走了骨头。
薛渭将昨夜剩下的肉汤架在火上,锅里很快冒出滚滚的热气,驱散了庙宇中最后一丝寒意。
他盛了一碗,递给苻法。
“先吃点东西。”
苻法接过那只粗陶碗,低头看着碗里翻滚的肉块与野菜干,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那些平日里伺候左右的亲卫,也都围了过来,分食着昨夜剩下的残羹。
吃饱喝足,薛渭收拢了自己那百余名禁卫。
“分出三十匹马给他们。”
他又看向张遇与苻法。
“你们先走,我的兵会护送你们渡过黄河。”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风雨飘摇的北方。
“我带四个人,去看看薛强的消息。”
苻法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你疯了?”
“就带四个人?”
“再说,薛强的下落,派斥候去打探便是,何须你亲自犯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与劝阻。
“你莫不是忘了,闻喜薛家与安邑薛家,早已分了家,你们两房,素来不睦。”
“如今这般光景,还管他作甚。”
薛渭没有回头。
他只是用一块干净的麻布,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弓,动作不紧不慢。
“总归是一个祖宗。”
这六个字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苻法的心里。
张遇在一旁听着,却不耐烦地啐了一口。
“清河王,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苻法看了看张遇,又看了看薛渭那沉默的背影,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他对着薛渭,郑重地拱了拱手。
“三郎,不,薛郡公,大恩不言谢。”
“他日若有用得着我苻法的地方,万死不辞。”
说完,他便在亲卫的搀扶下,与张遇一起,带着各自残存的部下,走入了庙外的凄风冷雨之中。
看着他们消失在雨幕里,一名夜鹭的斥候,如鬼影般从薛渭身后的梁柱阴影中迈出。
“主公。”
“王别驾与吴参军,已发现薛强等人的踪迹。”
薛渭擦拭弓弦的手,停了下来。
“说。”
“他们一行人,正绕道赶往邺城方向,离邺城已不足百里。”
“只是……”
那名夜鹭斥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们身后,跟着一支近两百人的鲜卑骑兵,一直紧追不舍。”
薛渭沉默了片刻。
空气中,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庙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传令给渡口的虎步军。”
“即刻转向,赶赴邺城。”
“若遇上冉魏的兵马盘问,就报我河东郡公的旗号。”
他又看向那名斥候。
“再派出四队夜鹭,每队二十人,不计马力,赶在鲜卑人前面。”
“告诉薛强,让他务必赶到邺城。”
“算算时辰,若是顺利,三日之后,我们应该能碰头。”
那名夜鹭斥候领命,身形一闪,便再次融入了黑暗。
……
邺城以北,二十里。
泥泞的官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薛强靠在一棵被雷劈断的枯树上,大口喘着粗气。
从安邑带来的五百子弟兵,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不到十人。
其中一人,是他六叔,薛立。
雨水顺着他乱蓬蓬的头发,滑过满是泥污的脸颊,滴进干裂的嘴唇,泛起一阵苦涩。
前几日的雨,侥幸被他们躲了过去。
可老天爷像是忘了他们,又像是故意要跟他们过不去。
那片厚重的云团,慢悠悠地飘了过来,将积攒的所有雨水,都倾泻在了他们这支残兵败将的头顶。
连着几日的阴雨,身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湿冷。
薛立的性子一向沉稳持重,此刻却也忍不住满腹的怨气。
他将最后一把肉末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敌人的骨头。
“张遇,苻法。”
“那两个狗娘养的东西!”
“分明是拿我们河东兵当炮灰,故意消耗我等的实力。”
他一口将肉末咽下,恶狠狠地骂道。
“最好叫那些鲜卑人追上,把他们抓回去,千刀万剐!”
薛强听着六叔的咒骂,脸上却露出一丝苦涩的冷笑。
“何止是我们。”
“氐人对哪一处的豪强大族,不是如此?”
“削其兵权,并其土地,收其人心。”
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无奈的清醒。
“如今不过是苻健初定关中,根基不稳,腾不出手来罢了。”
“再加上他那人最好脸面,不愿落下个残害功臣,逼反天下士族的骂名,让晋国、燕国还有冉闵白白捡了便宜。”
“否则,他早就学那汉景帝削藩,将各地的兵权财权,尽数收归长安了。”
薛强闭上了双眼。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却总能石破天惊的堂兄。
薛渭。
他若是在此,又会是何等光景。
就在这时。
一阵细微而急促的马蹄声,从北方的雨幕中,隐隐传来。
那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
是鲜卑人的骑兵。
薛强与薛立的脸色,瞬间剧变。
“走!”
薛强用尽全身力气,从泥地里爬了起来,对着身边那几个同样惊恐的族人,嘶吼出声。
他们再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也顾不得前方那座城池,究竟是不是冉闵的地盘。
一行人,如同一群被狮虎追赶的丧家之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南方的邺城,疯狂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