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碴子。
张小满哈着白气,看老孙头枯树桩似的蹲在雪地里,粗粝的手指正把麻绳绕成活扣。
“看好了,套索要卡在兔子道的腰眼儿。“老孙头用猎枪杆戳了戳两棵歪脖子树之间的缝隙,“这道是兔子从草甸子回窝的必经路,雪被踩实了,比别处硬三分。“他抬头瞥了眼张小满冻得通红的鼻尖,“发什么呆?
记不住道,明天就用你当兔子遛。“
张小满赶紧蹲下。
他的棉鞋底下渗进了雪水,后脚跟已经没了知觉,可手指却像被火烤着似的发烫——这是他第一次离“活计“这么近。
昨夜老孙头说要教他捆狼,他以为是要对付山里的野物,此刻才明白,所谓“狼“,原是指穿黄皮的鬼子。
“活扣要松三分,太紧了兔子一挣就断。“老孙头的麻绳在指节间翻飞,“你爹当年......“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比你还笨,第一次学打套索,把自己脚脖子捆了个死结。“
张小满的手猛地一抖。
怀表在怀里硌得生疼,那是爹最后碰过的东西。
他盯着老孙头布满老茧的手,想起昨夜月光下那页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腰间佩刀雕着梅花,和老孙头枪托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看好了。“老孙头将套索往树杈上一挂,又用枯枝败叶盖住麻绳,“兔子跑过来,脖子一钻——“他用猎枪杆捅了捅套索,活扣“唰“地收紧,“就成了。“
张小满学得极快。
他跟着老孙头在林子里转了小半个时辰,看老人辨认野兔的爪印前腿短,梅花印小而圆分辨雪地上被压断的蒿草新鲜断口泛着青连风向都要闻上三回——“风从东南来,兔子的骚味儿就往西北飘,咱们得蹲在逆风处,别让味儿惊着它。“
日头爬到树顶时,第一个套索有了动静。
别动。老孙头按住张小满的肩膀。
远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撕棉絮。
张小满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他看见雪地上有个灰影子一闪,接着是咔的脆响——套索收紧了。
野兔在雪地里扑腾,后腿蹬得积雪四溅。
张小满的手悬在半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活物。
他想起昨夜爹倒在雪地里的样子,血把雪地染成红冰;想起鬼子的刺刀挑开娘的衣襟,铜簪子滚进雪堆里,闪着冷光。
发什么愣?老孙头的声音像块粗砂纸,要活,就得比鬼子狠。
张小满咬着牙蹲下去。
野兔的体温透过皮毛渗进他掌心,比雪还凉。
它的眼睛是通红的,像两滴化不开的血。
他想起娘养的那只灰兔子,总爱舔他的手指。
可此刻这只兔子的爪子在他手背上抓出三道血印,他突然就不觉得疼了。
咔嚓。
颈骨断裂的声音比想象中轻。
张小满松开手,野兔软成一团。
他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又摸了摸怀里的怀表——金属壳还是凉的,可贴着心口那面,已经被捂得温热。
不错。老孙头扯下腰间的布袋子,把野兔装进去,今晚能加顿荤。他扫了眼张小满发白的嘴唇,语气软了些,头回杀东西都这样,我当年......他又顿住,弯腰拍掉裤腿上的雪走,回村。
夜幕降临时,雪停了。
张小满蹲在灶前添柴火,李二狗子正用树枝拨拉灶膛里的兔毛,焦糊味混着肉香在屋里打转。
老孙头突然把耳朵贴在窗纸上,动作快得像只老猎狐。
有动静他低声说。
张小满的后颈瞬间绷直。
他想起白天学的雪后夜静,脚步声能传二里地。
此刻窗外的风里确实飘着些异样的声音,不是狼嚎,不是风刮树枝,是皮靴踩在雪壳子上的咯吱声——比村民的草鞋重,比鬼子的大头皮鞋轻。
是侦察队。老孙头抄起猎枪,鬼子摸黑探路,怕踩雷,走得慢。他把子弹压进枪膛去把二狗子锁进地窖,你跟我上房后坡。
张小满的手在发抖,可脑子却异常清醒。
他想起白天老孙头教的风往西北吹,敌人要是从东南来,咱们得蹲在西南角,别让味儿飘过去他拽着李二狗子的胳膊往地窖跑,孩子还攥着半根兔骨头,迷迷糊糊地问小满哥,咋又要藏猫猫?
藏好了别出声张小满把地窖门扣上,转身时撞翻了咸菜缸,脆生生的响声惊得他心尖一颤。
等他猫着腰绕到房后,老孙头已经在草垛后架好了枪。
四五个老孙头的声音像块冰,最前头那个扛着三八大盖,枪托有修补的痕迹——是山田组的。
张小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山田组三个字像根针,扎破了他记忆里的雾。
昨夜被风吹走的纸页上,不就有这三个字吗?
他盯着雪地里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想起白天学的辨向法孙大爷,风往西北吹,他们的脚印会被风扫平前半段,咱们得往东北方向挪!
老孙头猛地扭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讶然。
两人刚猫到柴堆后,就听见咔嚓一声——最前头的鬼子踩中了老孙头今早埋的陷阱。
那是个用树杈做的地弓,套索唰地弹起来,把鬼子的腿捆了个结实。
八嘎!
枪声炸响的瞬间,张小满的耳朵嗡地一声。
他看见老孙头的猎枪喷出火光,最右边的鬼子捂着胸口栽进雪堆。
剩下的鬼子慌乱开枪,子弹擦着房檐飞过,打落几片冻硬的茅草。
张小满摸出怀里的弹弓——那是他用爹的旧皮带做的,此刻正沉着地装着石子。
左边第三个!他喊
老孙头的枪口微微一偏,又一个鬼子倒下。
剩下的两个鬼子见势不妙,拖着同伴往林子里跑。
张小满追过去,雪地里的血滴像一串红玛瑙,他突然在墙根下看见个颤抖的身影——是王婶,被鬼子用绳子捆在柴火堆上,嘴里塞着破布。
别怕他割断绳子,王婶扑进他怀里哭,身上还沾着草屑。
远处传来鬼子的骂声,渐渐消失在林子里。
天刚放亮时,张小满蹲在村外的雪地上。
战斗后的雪地像块被揉皱的灰布,到处是枪眼、血渍和杂乱的靴印。
他蹲下来,用树枝拨拉着一串脚印——比鬼子的牛皮靴小两号,鞋帮有绑腿蹭过的痕迹,鞋底纹路是交叉的十字,和日军的平行纹不一样。
这不是鬼子的老孙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是咱们人的。
张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顺着脚印往林子里走,雪越积越厚,脚印却越来越浅,最后停在一棵老松树下。
松枝上挂着血珠,雪地里躺着个人——穿件破棉袄,军裤膝盖处打着补丁,胸前别着枚铜徽章,图案和他怀表里的金属片一模一样。
张......张德顺的儿子?男人的声音像破风箱,眼睛半睁半闭我是......铁血盟的......黑狼......
他昏过去时,手心里还攥着半块怀表——和张小满怀里的那块严丝合缝,拼起来正好是完整的满字。
老孙头的手在发抖
他蹲下来,用袖口擦了擦男人额角的血当年老耿头说铁血盟没散......没想到真让我见着了。他抬头看张小满,眼里有团火在烧,这是你爹的同志。
张小满觉得喉咙发紧。
他摸出自己的怀表,和黑狼手里的半块拼在一起——金属片上的满儿生辰四个字,此刻完整得刺眼。
他突然想起爹总在深夜出门,回来时身上带着松香味;想起爹总摸着他的头说要记住这个城市的样子,等咱们把鬼子赶跑了,你得替爹看它重新热闹起来。
原来爹不是普通木匠。原来怀表里的金属片,是传递情报的密信。
我想加入你们。张小满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沉进深潭。
黑狼睁开眼,嘴角扯出个笑。
他从怀里摸出封信,信封上沾着血,字迹却很清楚若你真想替父报仇,请于三日后黎明前往北岭古庙。
那庙......老孙头突然开口是当年老照片里的破庙。
张小满攥紧信封,怀表里的金属片硌得胸口生疼。
远处的山梁上,风雪又起,卷着松涛声扑过来。
他望着黑狼被雪覆盖的鞋尖——那串特别的脚印,此刻正像条线,把他的过去和未来,紧紧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