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张小满后颈,像撒了把碎冰。
他把木雕塞进怀里,又摸出那枚铜牌——老孙头咽气前攥着它,指缝里全是血,当时他只当是老人临死抓的救命符,现在借着雪光一照,铜面刻着的五瓣梅花正泛着幽光,和赵大娘家窗前所见分毫不差。
“爹说去南边找李叔,可李叔在哪?”他哈着白雾,嘴里的热气刚出来就凝成冰晶。
怀里的木雕硌得胸口生疼,父亲的字迹还在眼前晃:“若你还活着,请替我完成未竟之事。”未竟之事是什么?
是杀鬼子?
还是这铜牌里的秘密?
他把铜牌贴在冻红的手背上,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最底层那个铁盒,每次打开都要背过身去,“小满别碰”,现在想来,铁盒里或许也有这样的铜牌。
山风卷着雪团扑过来,他眯起眼,看见前方林梢压着积雪,黑黢黢的像道墙——是黑松林。
日记碎片里“青鸢”写过:“松针覆雪时,黑林藏青鸢”,青鸢是联络点?
他跺了跺冻僵的脚,靴底的冰碴子硌得生疼,反正往南的路被日军封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刚踏进松林,脚下突然一松。
“陷阱!”他脑子里刚蹦出这俩字,就觉脚踝被什么勒住,整个人倒着飞起来。
松枝抽在脸上,生疼,等停稳了,他吊在离地两丈高的树杈间,腿上的麻绳勒得血脉不通,眼前直冒金星。
“哪来的小兔崽子?”
树影里窜出几条黑影,土枪筒子顶在他脑门上。
为首的汉子络腮胡结着冰碴,刺刀在雪光里泛冷:“说,谁派你来的?”
“我...我找青鸢联络点!”张小满倒吊着,血往脑门上涌,说话都不利索,“我有这个!”他拼命把攥着铜牌的手举到眼前,“这是...义勇军的信物!”
络腮胡眯眼凑近,突然倒抽口冷气:“梅花印!”他转头冲林子里喊,“营长,这小子有老营的铜牌!”
营地在松林深处,用松枝和兽皮搭的窝棚,火塘里的劈柴噼啪响。
营长是个瘦高个,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此刻正捏着铜牌翻来覆去看:“清末那批老兄弟的信物,早埋在乱葬岗了。你说你爹给的?你爹是谁?”
“张木匠,沈阳北关的。”张小满喉咙发紧,火塘的热烘得他眼眶发酸,“九一八那晚,鬼子进了屋...我娘被刺刀挑了,我爹把我塞进地窖,说去南边找李叔...他手里攥着这个木雕,还有半块铜牌!”他慌忙掏出木雕,玉兔耳朵上的刻痕在火光里清晰可见。
刀疤营长的手指顿了顿。
旁边蹲着火塘的老兵突然抬头,眼窝深得像两口井:“张木匠?十年前给老营刻过暗号木牌的老张头?”
张小满猛地抬头:“您认识我爹?”
老兵没接话,刀疤营长却把铜牌往桌上一摔:“认识又怎样?上个月金狗子带着鬼子端了我们三个窝棚,现在见生人就信?关柴房,明儿再审!”
柴房潮得能拧出水,张小满蜷在草堆里,听着外头的脚步声。
月光从木板缝里漏进来,照在他脸上,他摸出木雕,突然发现玉兔脚下刻着极小的“青鸢”二字——和日记碎片里的字一模一样!
“啪嗒。”
柴房的门被推开条缝,老兵端着碗热粥挤进来,身上带着松脂味:“陈铁柱,老营的侦察兵。”他把粥塞给张小满,“你爹刻的木牌,我见过。但营长被叛徒坑怕了,得让他信你。明儿跟我去后山,要是过了我这关,他就信。”
热粥烫得舌尖发疼,张小满却喝得狼吞虎咽:“我能过。”
第二天天没亮,陈铁柱就踹醒了他。
两人摸黑往后山走,松针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走到半山腰,陈铁柱突然停住,压低声音:“左边三棵树后,有动静。”
张小满竖起耳朵——是枯枝被踩断的脆响,混着极轻的喘息。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苞米地躲鬼子,也是这种声音。
“不是野兽。”他蹲下来,手指抠住雪下的石头,“可能三个,没带枪,脚程不快。”
“凭什么?”陈铁柱眯起眼。
“野兽不会喘气这么急。”张小满指了指雪地上的印记,“鞋印浅,没钉掌,是胶鞋——鬼子的胶鞋,但步幅小,像没吃饱的。”他喉咙发紧,想起被鬼子追着跑时,自己的步幅也是这样,“可能是便衣队,摸我们哨位的。”
陈铁柱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走,绕到他们后边。”两人猫着腰钻进灌木丛,陈铁柱递给他块石头,“砸最右边那个,砸完往东南跑,我断后。”
石头飞出去的瞬间,张小满听见“哎哟”一声。
他撒腿就跑,雪没到小腿,肺里像塞了团冰。
身后传来陈铁柱的喝骂:“小兔崽子跑挺快!”等跑到安全地,陈铁柱拍了拍他后背:“行啊,小子,有点脑子。”
当夜,营里传下话:“炸铁路。”
张小满跟着队伍摸黑出发,刘二虎拍了拍他肩膀,嘴里哈着白气:“兄弟,哥教你装炸药。”这个比他大六岁的汉子总爱把“兄弟”挂在嘴边,此刻正往他手里塞导火索,“记住,火折子点着后数五下,撒腿跑。”
铁路线在林子外半里地,月光把铁轨照得发白。
张小满趴在雪堆里,看刘二虎猫着腰把炸药塞进铁轨缝。
突然,远处传来皮靴声——鬼子巡逻队!
“隐蔽!”有人压低声音喊。
张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导火索还攥在手里。
巡逻队的提灯越来越近,灯影里晃着三八大盖的刺刀。
他看见刘二虎的后背绷得像张弓,喉结动了动,要喊什么——
不能让他们发现炸药!
张小满脑子里“嗡”地一声,摸出怀里的匕首。
那是父亲工具箱里的刻刀,磨得锋利。
他猫着腰绕到巡逻队侧面,最边上的鬼子正哈着气搓手,刺刀尖上挂着冰碴。
“噗。”
刀刃没入后颈的瞬间,张小满闻到了血的甜腥。
鬼子哼都没哼一声,软倒在雪地里。
他拽着尸体往沟里拖,听见刘二虎喊:“点!”导火索“呲啦”响着,他撒腿就跑,背后“轰”地一声,铁轨被炸得弯成条蛇。
回程时,刘二虎突然踉跄了一下。
张小满扶住他,手触到一片温热——血,从他腹部的伤口里涌出来,把雪地染成了暗红色。
“兄弟...”刘二虎的声音越来越轻,“帮哥...给家里带句话,说...说我没当孬种...”
“刘哥!”张小满喊得嗓子发裂,可刘二虎的眼睛已经闭上了,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子。
他把刘二虎的头抱在腿上,血浸透了他的棉裤,像团烧红的炭。
营地的火塘灭了。
他们回来时,窝棚还在冒烟,几个兄弟守着尸体掉眼泪。
刀疤营长攥着半块带血的布片,指节发白:“金狗子,那老小子把咱们的位置卖给鬼子了。”
张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刘二虎的血还粘在他手上。
“我去。”他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知道金狗子住哪,他老婆昨天还去镇上买盐,我见过。”
夜很黑,雪停了。
张小满带着四个人摸进金狗子家的后院,狗刚叫了半声,就被捂了嘴。
金狗子的老婆缩在炕角发抖,指着地窖:“他...他在底下藏粮食...”
地窖的土腥味混着霉味扑出来。
金狗子蜷在草堆里,看见他们的瞬间,跪下来磕头:“小爷饶命!小的也是被逼的...鬼子拿我家娃子要挟...”
“你家娃子?”张小满想起刘二虎冰凉的尸体,想起母亲被挑开的肚子,“刘哥的娃子还没出生呢,你怎么不替他想想?”他摸出那把刻刀,刀刃映着金狗子惊恐的脸,“我爹说,血债要血偿。”
刀落下去的时候,金狗子的叫声像被掐断的唢呐。
张小满的手在抖,可他没停,直到那声“饶命”变成了气泡音。
血溅在他脸上,热的,又慢慢变冷。
“走了。”有人拍他肩膀。
他转身要走,脚却踢到块破布。
掀开一看,底下埋着枚铜牌——和他的不一样,梅花瓣是六片,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
他摸出怀里的怀表,那是父亲临死前塞给他的,表壳内侧也有纹路。
月光从地窖口照进来,他把两枚铜牌和怀表凑在一起——纹路严丝合缝,拼成幅地图,中间标着“长白山,鹰嘴崖”。
“小满?”外头有人喊。
张小满把铜牌塞进怀里,心跳得厉害。
他突然明白父亲说的“未竟之事”是什么了——那不是简单的复仇,是要找到某个藏在深山里的秘密,某个能让鬼子睡不着觉的东西。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沾血的衣襟上,很快化成水。
他抬头看天,月亮被云遮住了,可他知道,等云散了,月光还会照在这些铜牌上,照在他怀里的木雕上,照在所有没说完的故事上。
而在林子另一头,赵大娘家的窗户还亮着。
她摸着耳后的伤疤,那是当年和张小满母亲一起送情报时,被鬼子军刀划的。
桌上摆着半块铜牌,和张小满怀里的那枚,正好能拼成完整的“青鸢”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