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雪粒子打在睫毛上,张小满哈出的白气刚飘到半空就凝成冰晶。
他把棉袄往身上又裹紧些,靴底的冰碴子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浅痕——这是他第七次检查脚印。
昨夜风暴前他特意在石洞口用松枝摆了箭头,可此刻顺着箭头方向走了半里地,周围的雪岭却陌生得像换了天地。
他踮起脚往高处望,云层压得比昨晚更低,铅灰色的云底翻涌着,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老周说过“日头是活罗盘“,可现在罗盘碎了。
“许是绕了山坳。“他搓着冻红的耳朵,指尖触到后颈的薄汗——那是方才发现脚印重叠时冒的。
原本该是单排的足迹,不知何时多了歪歪扭扭的交叉印,像是有人倒着走回来又往前。
他蹲下身,用冻得发木的手指扒开表层新雪,下面的旧雪上果然有半枚靴印,前掌深后掌浅,和他自己的“外八字“截然不同。
风突然尖啸起来,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踉跄着扶住身边的老松树,树皮割得掌心生疼。
树身上有道新鲜的刀刻痕迹,歪歪扭扭的“东“字被雪糊了一半。
这不是他刻的。
“糟了。“他脊梁骨发冷。
昨夜杀狼时,那畜生脖颈上的金属片还揣在怀里,此刻正隔着棉袄硌着心口。
或许从那时候起,就被盯上了?
雪越下越急,天地成了混沌的白。
他摸索着往背风坡挪,靴底突然陷进松软的雪窝——是个天然的凹地,被雪盖着像口浅井。
他跪下去,用冻僵的手扒拉积雪,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顾不上。
等挖到齐腰深,他扯了几把枯枝搭在顶上,又把怀里的干茅草铺在底。
火镰擦了七次才溅出火星,干草腾起的青烟让他眼眶发酸。
“爹。“他对着雪墙哈气,用冻红的指尖勾勒轮廓。
眉毛该是浓的,像老周说的“木匠的手稳,眉骨也生得端“;嘴角要往上翘,因为爹总说“小满笑起来像春芽“。
雪墙被体温焐化了层薄水,勾勒的线条渐渐模糊,他便又描一遍,直到掌心的温度抵不过寒气,指尖在雪墙上冻出白泡。
“我一定会活下去。“他对着模糊的雪像呢喃,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
午夜风停时,他正往火堆里添最后一根松枝。
松脂噼啪炸开的瞬间,他闻到了烟味——不是松枝的清苦,是混合着煤油的焦糊。
他猛地掐灭火堆,火星子烫得指腹生疼。
透过雪屋的缝隙往外看,月光把雪地照得惨白,半里外的雪坡上有两点橙红在晃动,像两只蹲伏的狐狸眼。
是巡逻队。
他数出五个影子,最前面的人扛着三八大盖,枪刺在月光下泛冷。
队伍停在他方才走过的路口,最右边的矮个子突然蹲下,手指戳了戳地上的雪——那里有他早晨留下的靴印。
“八嘎!“日语的骂声被风送过来,张小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摸黑把金属片和怀表塞进贴胸的布兜,枯枝铺的“屋顶“被他轻轻掀开道缝。
雪屋后方是个缓坡,坡底有片雪松林——老周说过,松林里的雪被树冠接住,脚印浅,容易藏。
他猫着腰往外挪,棉裤膝盖蹭到雪粒,立刻湿了一片。
刚爬出雪屋,就听见犬吠。
是狼犬。
他僵在原地。
昨夜杀的狼脖颈上系着麻绳,原来那不是普通的狼。
此刻犬吠越来越近,混着日语的呼喝:“追!
雪地上有血!“
血?
他这才注意到裤腿上的暗红——是昨夜被狼抓的伤口,不知何时又渗了血,在雪地上滴成串。
他猛地扯下棉袄翻面,内里的白衬里和雪地融成一片。
又掬了把雪抹在脸上,冰得他打了个寒颤。
学老孙头说的“雪狐狸走路法“,脚尖先点地,再慢慢压下去,尽量不弄碎表层的硬雪壳。
松针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砸在他后颈。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直到犬吠声拐向了左边。
透过松枝的缝隙看过去,巡逻队的火光正在往相反方向移动,最前面的狼犬对着棵老桦树狂吠——那里有他故意蹭上的血。
他松了口气,刚要继续挪,就听见“咔嚓“一声。
是踩断枯枝的脆响。
他抬头,荒废的村庄就在眼前。
断墙残瓦上盖着雪,像堆巨大的白馒头。
村口的老槐树歪着脖子,树杈上挂着半截褪色的红布,是哪家娶亲时系的?
犬吠又近了。
他踉跄着往村里跑,靴底踢到块碎砖,“当啷“一声。
左边的断墙后传来脚步声,他想也不想就往井台冲——那口老井的石栏还在,井口结着层薄冰,像块毛玻璃。
他扯出靴筒里的匕首,刀尖挑开冰面,裂纹蛛网般扩散。
冰碴子掉进井里,发出“叮咚“的脆响。
他抓着井边的藤绳往下滑,冰水立刻漫过膝盖,冷得他差点叫出声。
藤绳磨得手掌生疼,他数着往下挪了七步,井水漫到胸口,再往下,就只能仰头屏息。
头顶传来日语的吆喝:“这里有井!“
他闭紧眼睛,喉咙里的气一点点往外泄。
井水灌进鼻腔的刺痛让他想挣扎,可他咬着牙攥紧藤绳——老周说过,“憋气要像揣着个火盆,越急越容易漏“。
井底的寒气顺着裤管往上钻,他感觉脚趾已经没了知觉,耳朵里嗡嗡响,像是有面鼓在敲。
“没有!“头顶的声音远了些。“井里结着冰,不可能藏人。“
他数到一百八十三下心跳时,脚步声终于彻底消失。
他抓着藤绳往上爬,冰水顺着棉裤往下淌,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
等爬出井口,他整个人瘫在雪地上,牙齿打战得说不出话。
“得...得...走...“他扶着井栏站起来,棉鞋里的水结成了冰,每走一步都“咔嚓“响。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他瞥见树杈上的红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的黑炭痕迹——是歪歪扭扭的“赵“字。
他猛地抬头。
雪雾散了些,远处的山形突然变得熟悉。
那道平缓的山脊,那座像馒头的矮峰,不正是...
“赵大娘家!“他喉咙发紧,刚要跑,身后的井里突然传来“咕嘟“一声。
他转身。
井口的冰面又结上了,可水面正中央有圈奇异的波纹,缓缓扩散,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