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郡府门下诸曹地位最高者,当数功曹掾。
太守麋芳如今不管事,由郡府长吏出面接待刘备使者,理所当然。
可那两个督邮又是怎么回事呢?
或者说,詹思服为什么要特意跟自己强调这一点?
第一个问题,他首先联想到督邮这个府职。
督邮名中虽带个“邮”字,实际上可能也兼一些邮驿方面的事务。
但主要职责还是“督”。
也即:代表太守督查属县的监察人员。
说直白点,就是太守的耳目、爪牙。
所以尽管秩次不到百石,却是典型的位轻权重。
“我那便宜叔叔自己不来赴宴,却硬塞了两个耳目过来……”
“莫非关兴这两日的动作,让他感觉不安了?”
“而詹思服主动提醒,是在向我示好?”
麋威刚刚虽然有意拉拢詹思服,却并不会立即相信对方。
除了铁定不会背叛关羽的关兴兄妹,以及即将到来的,经过“历史检验”的费诗,他现在谁都不敢轻易相信。
且观后效吧。
不过那两个督邮确实要多加提防。
思忖间,他在关府下人引领下来到宴厅。
作为宴会主人,关兴今夜明显精心打扮了一番。
玄青深衣,三彩黑绶,官印鞶[pán]囊,书刀长剑。
再配上一双做工精美的丝履。
可以说,除了因为年纪未到只能简单束起头发外,关兴差不多集齐了大汉士大夫的一身标准行头。
这让麋威有种前世在看老版《三国演义》的既视感。
而他自己则是某个误入镜头的龙套。
毕竟他还是一个“孩子”,打扮一直挺随性,也没人来指正他。
不,不对。
我这叫魏晋风骨,主打的就是一个随风浪荡。
领先时代一个版本!
“麋君,这边请!”
关兴看到麋威,眼神一亮。
“关君,听说我仲父门下的两个督邮也来赴宴?”
“是的。我在城外调兵瞒不过督邮,与其让他们四处打探,不如大大方方请来家中。”
“反正到了将军府,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见关兴自信满满,麋威不再多说什么。
未几,门外传来喧嚷声。
一个方脸阔额的中年人在人群簇拥下,信步走来。
此人同样一身深衣,脚踏丝履。
印、绶、刀、剑齐备。
但相比起关兴,头上还多了一顶乌纱材质的进贤冠。
进贤冠,是汉儒普遍穿戴的冠帽之一。
帽顶前后有柱,柱上挂梁,因此又称作“梁冠”。
普通儒士的帽顶只能挂一道梁。
而中二千石以下,六百石以上的汉官则为两道梁。
此人所戴正是二梁进贤冠。
气质噌地一下就上去了。
如果说关兴是青春版的大汉士大夫。
那眼前这中年汉官则是标准版的。
而麋威……麋威心想我是战未来的。
“费公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关兴作为主人率先迎了上去。
中年汉官正是刘备使者,益州前部司马,费诗费公举!
麋威紧随其后:
“此番小子能治愈怪病,全赖费公不畏路途艰险,带我辗转千里求医。”
“大恩不言谢。今夜请准许我陪席左右,替费公切肉倒酒!”
费诗闻言并未立即回应,而是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麋威一番,才开口道:
“益州有大巫曾说你被邪祟入体……你果真是我认识的麋家阿威吗?”
麋威闻言心中一惊。
魂穿夺舍被人看穿了?
但旋即意识到这个时代巫傩之说还是很普遍的。
这种说辞实属烂大街,所谓“智者不取”。
于是故作轻蔑道:
“那巫者之言何其荒谬!小子哪里是被邪祟入体?”
“分明是大汉历代先帝见我天资不俗,特意召我入梦,传我开万世太平之法,好让我今后辅助大王匡扶汉室天下!”
费诗闻言一愣,旋即捧腹大笑起来。
“好好好,瞧你这大言不惭的样子,想必是真治好了!”
言罢迈步走向座席。
麋威紧紧跟随。
关兴则趁机命下人将一套坐席搬到费诗旁边,作为麋威今夜的专座。
主人与主宾入席,宴会开始。
麋威一边替费诗倒酒,一边不忘观察其他宾客的反应。
郡功曹是个上了年纪的儒士,与费诗谈论南郡风土人情,颇有长者之风。
偶尔也跟主人关兴搭几句话,但并未多加留意。
反倒是两个督邮,虽然看上去对谁都毕恭毕敬,但却频频向费诗敬酒,颇显刻意。
分明是不想让关兴与费诗有单独交流的机会。
就连麋威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插话。
照此下去,要么费诗不胜酒力告辞离去,要么就彻底醉倒在这里。
都会白白浪费这一夜。
偏偏费诗对此一无所知。
而关兴碍于应酬场面,无可奈何,只能向麋威投来求助的眼神。
他虽是此间主人,但毕竟太过年轻。
在军中尚且能凭借父兄的权威做事。
可在正经的汉代士大夫社交场合里,其实并不比麋威强多少。
反正都是“小儿辈”。
但。
麋威好不容易抱上关家大腿,如今眼看着还能抱上另一个大腿费诗。
他怎能错过这次机会?
他当即搜肠刮肚,寻找破局之法。
当他目光转到某位与猪肘子激战正酣的汉代JK身上时,还真让他想到了。
“费公!”
“关君曾与人打赌你能否说服关将军拜将。”
“虽说是小儿间的戏言,但也着实令人好奇啊!”
此言一出,关兴虽不知麋威打什么算盘,但还是立即跟着起哄。
其他宾客也都投来好奇目光。
费诗淡定喝了一口酒,才道:
“大王与关将军恩深义重,哪里需要我说服?不过是略作提醒罢了!”
这是例行的谦让说辞,众人直接忽略,等着听后面的。
“我跟关将军说,昔年太祖高皇帝(刘邦)与萧何、曹参自幼亲厚,而韩信、陈平则是中途投效且出身微末。”
“后来天下鼎定,议论群臣班列的时候,韩信后来居上,萧、曹二人却并无怨言。”
“这几人后来是什么结局,以诸君学识,不必我赘言了。”
“如今大王因为黄汉升(黄忠字)的军功厚加赏赐,恰如昔年高皇帝抬举韩信,却不意味着跟萧、曹二人不再亲厚。”
“若关将军为了一时意气之争,舍弃与大王的‘萧曹亲厚’,反而去追逐‘韩信位尊’,只怕将来悔之晚矣!”
众人闻得此言,立即大赞费诗引经据典得当,抓住人心要害,乃是当世一流辩士。
唯独麋威听得连连摇头,故意高声唱反调:
“诸君何其荒谬!”
“若不论人情亲厚,只论才干,关将军当有韩信的统兵百万之才,而费公则有萧何镇抚后方之能。”
“此番费公不辱使命,让关将军心悦诚服,堪比昔年萧何月下追韩信。”
“试问如此一位当世萧何,诸君怎能以一区区舌辩之士看待!”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