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似乎并不意外?”
诸葛恪看着安坐如山的麋威,眉头一挑。
“那夜之后你久不露面,我就知你早晚还要生事。”
麋威淡然应声。
“说吧,这次是‘南橘北枳’还是‘鼓瑟击缶’?”
诸葛恪轻呵一声,却先指向身后的半大少年,道:
“这是我弟,诸葛乔。”
“叔父(诸葛亮)膝下无子,曾向大人讨阿乔为嗣。”
“去岁阿乔便该入蜀,只因后来两家交兵而耽搁。”
“如今盟约既成,他正好跟随你西上。”
“没异议吧?”
麋威当然没异议。
顺水人情而已。
更别说“丞相”向来是他心目中的第一大腿。
有什么理由不帮这个小忙。
便笑吟吟地看向的诸葛乔。
后者不等兄长提点,主动上前见礼,毕恭毕敬。
这性情,这礼数,看得麋威暗暗赞许。
心道基因的表达果然玄学。
啪嗒。
诸葛恪将一卷帛布重重拍在麋威身前木案上。
诸葛乔见状,乖巧地退到一边,取出器具烧水煮茗粥。
也即江东的特色茶饮。
而诸葛恪则顺势坐到了麋威对面。
“你可知大宴之后,我家大人如何点评你们三人?”
麋威先对着诸葛乔微笑点头,这才敛容转向其兄。
“我不想知道。”
“若令尊言语之间辱没我主,我该不该驳斥?”
“不斥,是为不忠。”
“对子骂父,非礼。”
诸葛恪为之一滞。
但见旁边亲弟居然微微点头认同。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
“不涉及你主,只论你三人品行!”
然后不等麋威回应,便急不可耐说下去:
“大人说,饮宴之前,他认为日后接替叔父辅佐刘玄德父子者,必为白眉马季常。”
“后来见费文伟气度不凡,断定其终有一日后来居上。”
“但大宴之后,但他却断言将来西邻之事,只怕要取决于你麋威!”
说到这,诸葛恪终于彻底作色:
“白眉虽良,但我未尝一惧。”
“费文伟不凡,与他并论也不算辱没我。”
“但凭什么你还要在我俩之上?我不服!”
麋威面不改色,道:
“足下为此动气,大可不必。”
“我素来自认为不如马、费远矣,不过是诸公抬举。”
“依我看,令尊也未必真的高看在下,只是借机勉励你们兄弟。”
诸葛恪闻言又是一滞。
倒是诸葛乔双目微亮,似对麋威这种谦退姿态有些倾心。
于是诸葛恪更生气了:
“高看不高看,一试便知。”
“听闻你有运筹帷幄之能?”
说着,抬手展开案上的帛布。
麋威凝目一看。
竟是一副囊括荆、益、雍、凉、扬、交多州的简图。
诸葛恪:“今日你我就以天下为局,各下三子,分个高下!”
随即从袖中取出一袋色泽鲜艳的石子,放在帛图旁。
三青三赤,正好六枚。
麋威看对方这指点江山的姿态。
又看到六枚疑似雨花石的棋子。
一时无语。
悠悠苍天,此子怕不是犯了中二病!
不过看到旁边诸葛乔居然很有兴趣的样子,又不好发作
行,看在“丞相”的面子上。
今天就陪熊孩子玩玩石子。
便道:“请先。”
诸葛恪当即捻起一枚青色石子,啪地落在地图上一个位置。
益州南部。
或者说,南中。
诸葛恪紧随扬声:
“南中蛮夷素来不服王化,却又贪慕中原之富,偏偏占据山川险道。所以时而顺服,时而叛乱。”
“你主据益州不过五六年,未及招抚南中,便要与曹魏北争汉中,至今未暇南顾。”
“即便我主拒绝雍闿之徒的归附,南中早晚还是要乱的。”
“到那时,你主如何与我主并力北伐?”
麋威原以为对方会在荆州的问题上做文章。
没想到落子益州,针对北伐。
明显有备而来。
于是稍稍回忆一下两世见闻,还有自己亲历战争后的一些感悟。
很快捻起一枚赤色石子,啪地一声。
落在青子“正北方”不远处。
诸葛恪茫然抬头,一时不解。
因为这幅天下州郡图十分简陋。
只标出部分主要的城池,郡名。
大部分郡县是留白的。
“此地乃益州犍为郡。”
麋威稍作解释。
诸葛恪:“犍为……我倒是记得费诗费公举是犍为人……那又如何?”
麋威:“蜀中多良田,南中多山险。”
“益州之富,大半在蜀中。”
“而犍为则是连接南北的咽喉之处”
诸葛恪恍然:
“你意思是,若南中暂不可顾,便卡其咽喉,退保蜀中之富?”
“然则你主果真能守住此地吗?
麋威:“能,且早已稳妥据守。”
“前年我主北争汉中之际,南中如你所言闹了几次夷乱,并波及犍为周边。”
“彼时,犍为太守李严字正方,组织当地义士扑灭叛军,不费我主大军一兵一卒。”
诸葛恪闻言,难得点头道:
“我听人说,李正方昔年在南阳郡为吏,颇有才干……便算你有道理吧。”
“然则这终究是保守之策。”
“所以算我胜你半子,如何?”
麋威没搞懂对方这胜负关系是怎么算出来的。
干脆就事论事,摇头道:
“若南中生乱,我方固然不算赢,但你方只怕也是输的。”
诸葛恪自然不服:“为何?”
麋威:“你可知,你主孜孜以求的‘蜀马’是怎么来的?”
诸葛恪一证,没懂。
麋威:“那我换个问法,你可知蜀马为何叫蜀马?”
诸葛恪失笑:“那马产自蜀地,自该叫蜀马!不然呢?”
“还真不然。”麋威摇头道。
“我刚刚说了,蜀中多良田,自古有天府美誉。”
“那请问。”
“如此良田,如此天府,不拿来好好种粮、植桑,反而拿来养马?”
“即便有不知粮谷布料贵重的愚夫蠢妇,终究也只是少数吧?”
诸葛恪闻言一想,居然无法反驳。
不由好奇:“那蜀马怎么来的?”
麋威:“蜀马本就是羌马!是胡马!”
“或产自雍凉,或出自汉嘉郡以西的化外小国!”
“只因益州南北皆通蜀道,胡商便贩马入蜀来换取其急需的粮食和布匹。”
“此马自蜀道而来,又自蜀道贩往关中乃至关东。”
“外地商贩鲜有人深究其源,才一直以蜀马相称!”
竟是如此?!
诸葛恪明显第一次听到这说法,不由啧啧惊奇。
“可即便如此,又与我主何干呢?”
“怎会没干系?”麋威轻嗤道。
“南中一乱,蜀道闭塞,马匹自然减少流入。”
“我主自用还嫌不足,哪还有余裕跟你主交换?”
“到那时,你主怕是只能冒险出海求马了!”
动乱从来都是贸易的大忌,古今皆然。
实际上,南蜀道的问题要到后诸葛亮时代。
一个叫张嶷的南中大将重新开通牦牛故道。
才得以解决。
而那条牦牛故道,很可能就是后世茶马互市的滥觞。
诸葛恪终于失声。
与其说他被说服。
不如说他被麋威的见识所惊到。
有种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井口的震撼。
失神片刻才道:“那第一子……算打平?”
麋威懒得计较。
提醒道:
“快开船了,请落第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