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能都吃?”
“足下莫非是那不知五味的蝼蚁?
诸葛恪拍案失笑。
麋威挺想给对方科普小蚂蚁其实也能感知气味的。
但估计会被当做异类。
便道:
“橘子酸甜可口,在下固然喜欢。”
“但枳子性温味辛,能破气散结。”
“我先前得了怪病,江陵张神医曾以枳子入药,为我去疾。”
“故为‘都吃’。”
此言一落,费祎当场捧腹。
诸葛恪却张嘴欲骂,又骂不出声。
麋威当然知道原因。
且说,刚刚两人又是凤凰麒麟,又是驴骡燕雀,又是麦子石磨。
看似千奇百怪,其实都在借物言事。
乃是诗歌里常用的“比”和“兴”之法。
也即比喻和联想。
所以诸葛恪刚刚那个问题。
重点不在于是否有人真的同时吃过南橘和北枳。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挖好的坑。
好巧不巧。
遇到了一个还真的同时吃过两者的麋威。
还是吃得有理有据的那种。
这就类似于。
一个人说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对方却回答你有糖尿病。
就不在一个频道里。
诸葛恪素来以急才自诩,岂能服气?
呆愣数息,又起攻势:
“天底下如足下这般‘都吃’的人,又有多少呢?”
麋威即答:“怕不是有成千上万。”
“莫忘了三年前席卷海内的大疫。”
“多少人吃不上饭,吃不上药?”
“我听闻五溪蛮各部,很多一族尽墨,却鲜为人知。”
“若他们泉下有知,你问他们想不想‘都吃’?”
那必然是想的。
诸葛恪心中冷笑,却不以为意。
因为他断定麋威又在强行偏题。
就连费祎都忍不住上前扯了扯麋威衣袖以作提醒。
一次出奇算是妙手。
但多了未免有点刻意卖蠢。
反而落于下乘。
然而麋威的键气已充盈到极致,根本是片刻不停:
“至于说这南橘和北枳的区别,我当初还就此事请教张神医。”
“他说其实懂行的医者,多多少少都能发现橘和枳类属并不相同。只是一般人不熟悉其药性,误以为是同种罢了。”
“我又问,为什么医者不将此事广而告之呢?”
“张神医说没这个必要。”
“人饿了、渴了吃橘子能活命;病了、痈了用枳子也能活命。”
“这不就够了吗?”
“于是我就悟了。”
麋威稍稍一顿,塞了一瓣橘子入口。
而此时场间。
不但两个年轻人敛容无声。
就连马良等人都放下酒杯,转头看来。
所有聪明人都敏锐意识到,麋威其实并没有偏题。
稍稍润喉,麋威接着道:
“于晏子而言,为了不辱使命,橘枳即便味性不同也可以同种。”
“于医者而言,为了辨明药性,橘枳即便外观相似也必须区分。”
“于快死的人而言,只要能救命,管它同不同?吃不就完了吗?”
“这便是按需而求同,因利而存异的道理!”
话音一落。
费祎当场抚掌:“妙哉!”
其他人也都彻底肃然。
至此,所有人都听出了麋威的潜台词。
眼下北方尚有强敌,却因枭主病危而渐渐显露战机。
那刘孙两家不正该求同而存异,并力北伐?
岂能如孙某人先前那般鼠目寸光,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想到此处,费祎莫名有些赧然。
亏自己刚刚还以为麋威不懂比、兴之道,一意卖蠢。
其实人家从一开始就在“兴”了!
他当然不信什么“与张神医对答悟道”这种托词。
不过是麋威假借对方之口,讲述自己的志向罢了
正是诗歌赋文里最常用的“兴”!
庄子怎可能真见过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
孔子怎可能真被一个玩泥沙的小孩给问住?
都在比!
都是兴!
先秦诸子早就将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
这麋家阿威,确要刮目相看了!
诸葛恪自知理亏,气势顿时弱下。
只能另选一个角度找补:
“足下莫不是想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眼中只有一个“利”字而已!
都到这份上了,麋威当然听得出对方潜台词。
却是放下橘皮,正身肃容道:
“管子言因利而合,固然不假。”
“但君子之交,除了利,还有志向与道义。”
“好比说汉中王与关张二将,与军师将军,与我家大人!”
“又好比说孙车骑与周公瑾、与鲁子敬,与令尊!”
“昔年诸位尊长于危难之际,奋不顾身,千里奔走,只为结盟抗曹,匡扶天下。这难道不正是道义与利益并存?”
听得此言,诸葛恪终于彻底失声,继而面露忿忿之色。
麋威搬出父辈作为例子,对他确实有点耍赖。
除了特意强调的“孙车骑”有待商榷,其他根本无法反驳。
否则孙氏三代经营江东,到底算什么?
因利而合又因利而散的一群苟且之徒么?
这种话他诸葛恪不敢说也不能说的啊!
这才是他忿忿不平的原因。
他居然被这个不会写辞赋的人给辩倒了!
“恪!你已失态,退下吧!”
听到父亲之言,诸葛恪竟莫名有种得救的感觉。
匆匆抓起墨迹未干《磨赋》,掩面而去。
而另一边,机灵的费祎早已悄悄将《麦赋》塞进了衣袖里。
装作自己压根没写任何文字一样。
一场闹剧,以诸葛恪颜面尽失,诸葛瑾强行定调落空而告终。
老成如诸葛瑾,此时也不免微微叹气。
指着麋威对马良道:
“我现在知道麋子方为何拒绝我主招揽。”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向麋子仲推荐江东的神医!”
马良闻言一怔,继而失笑:
“尊兄此话太直白,良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然后也转看麋威。
心中却莫名想到已经出仕的幼弟,马谡马幼常。
倒不是说两人相似。
而是说汉中王私下曾言马谡为人言过其实,提醒自己作为兄长要多加管束。
而眼前的麋威,跟幼常似是截然相反的性情?
“季常在想什么呢?”
听到诸葛瑾发问,马良也指着麋威,回头道:
“不瞒尊兄。此子曾自言梦中得大汉先帝传授开万世大平之法,以匡扶汉室天下。”
“彼时费公举(费诗)只道他在逗趣,后来还当趣闻与大王和诸公分享。”
“可今日观之,只怕未必有假!”
诸葛瑾闻言也是一怔,同样失笑:
“你此言也直白,我不接!”
他当然不会认为马良在逗趣,也不至于将麋威的戏言当真。
不过是听出马良借故强调刘备大汉宗室的正统身份罢了。
还是在“兴”。
如此稍稍交锋一番,两个老江湖各自莞尔。
接着饮酒,接着剥橘。
至于两个降人,却已经无人在乎了。